闭合的逻辑、消沉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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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一遍,五星→三星。
1 凝固的观看视角:见湖不见人
细读之后发现,整本小说集里,没有一个面目清晰的人。
或许能记住酿酒师似乎姓陈,音乐家起了个俄罗斯名字,或者竹峰寺上那个叫做本培的和尚是个游戏僧?
陈春成不善于写人,在他的写作空间里,他写人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让人成为载体,去寻找构成他小说空间最为重要的“秘奥”——关于美的幻想。小说中的人物都或多或少承载了一些任务,要么是引出美的所在,比如写李茵,是为了引出李茵的湖,从而写到陈春成关于宇宙间富有隐秘联系的玄想。
在《传彩笔》一章中,他写:“即使是少年人最微妙的情绪,在我笔下也会像摩崖石刻般展露无遗。”但少年人最微妙的情绪是什么呢?他不解答。
《李茵的湖》一篇,是一篇稍微有关爱情的篇章,其中“我”和李茵去找旧日的湖的过程,大概是能够体现“少年人最微妙的情绪”的情节。在这篇小说中,陈春成始终立于观察者的位置,他一直在观看——
“李茵蹲在树池前,很认真地听我介绍完水刷石,一边慢慢摸着那面层,又开始出神,我不说话了,偷瞄她的侧脸,她脸上神情迷离,睫毛很浓,低垂时像一层阴影,使她看起来常有一种媚态,但她平时为人是很淡漠的。”
陈春成从不进入李茵的世界,故事无法往下进行,我们所见的只是回环往复的描绘。
读完这一段之后,我们无法知道李茵是什么样的女孩,更无法感觉到李茵和“我”之间流动的对话感,一切都仿佛凝固在陈春成私人的想象世界中——李茵的湖比李茵更重要,李茵的湖为“我”解开了绵延已久的谜团,宇宙中并没有什么隐秘的牵连,一切都是记忆作祟,将不相干的事物无端牵扯到一起,但和李茵的感情只是如同大多数的爱情,奇妙的开头,平庸的中场,最后李茵考研,去北方的城市,又嫁到另一个北方的城市。
“我”与李茵并无关联,而且“我”并不觉得需要和李茵建立起关联,只是陶醉在自己的耽园和树池之间,等它缓缓的来,又徐徐的消散。
2 阐释美学的符号化:故事的阻塞感
小说中潜藏着一个相似的结构:他将一个符号化的、绝对的美学形式作为引子进入故事,故事的过程就是寻找这个被暂时隐匿起来的美,但这些绝对的美又是无法被大众所触摸、了解的,不管是被动或者是主动的,那个唯一触摸过它、了解过它的人最终也会失去它。然后随着故事的开展,美的载体退场,但是那种美的理念还作为一种客观存在被人们怀念和追寻。
不过至于“美”究竟是什么呢?《红楼梦》为什么能让红学会的众人宁愿“在背诵最喜欢的章节时死去,一切就永远停止在那里”?能让音乐家古廖夫在意念的世界躲藏追捕也要演奏的旋律到底有什么力量?
陈春成是不解答的这些实质性的问题的,他只强调美的存在这个事实,他善于描绘、形容这种美,从侧面烘托出美的伟大,以绕过美的本质性问题。所以,他始终无力在小说中体现一些实在的碰撞,来向读者证明他所写的美是具有力量和深度的。
在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中,当画师良秀不得不将自己唯一所爱的女儿活活烧死的场景摹画下来,小说渲染的是一种悲壮的、凄烈的美,芥川龙之介为读者带来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体验。已经彻底丧失人性的良秀,达到了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珐悦。这是一种去除世俗的一切后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如果非要找一个词来解释,可以说是“羽化登仙”。无比庄严,而又无比愉悦,也因此能够自证了美的力量所在。
反观陈春成的世界——彩蝶落于佛髻,钥匙藏入云山,单簧管召来往日的幽灵......情境美则美矣,却稍显苍白无力。初读的时候,会被他的构思吸引,但是重读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那就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不知所谓的美终将消失,一切寻找都将有结果,藏好的东西也将重新被发现,他的故事就失去了吸引力。
这种回环往复但是无法进行下去的阻塞感在《传彩笔》一章里得到了最贴切的诠释,传彩笔能够写出“绝对的伟大、宇宙意义上的伟大,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会倾倒、折服、迷醉”的作品,但这伟大究竟是什么呢?
“没有人会看到。”陈春成是这样回答的,他偷换了“伟大”的概念,即将“伟大”解释为“笔力”——艺术家出于感官上的异常敏锐所堆砌的新奇的意象,如“一只雷龙的嘴部咀嚼银杏叶子”、“岩浆的沸腾”、“雪峰的尖顶生长”、“头盔的红缨”、“刀剑的光芒”、“回旋的蝴蝶”、“一支箭”、“一只隼”、“一抹云”......确实很美,但并不伟大。
伟大不应该被这些脆弱的文字所诠释,真正的伟大一定是注入了某种情感的。
莎士比亚让麦克白在舞台上留下的感慨——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鲁迅写在《野草》的题辞——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第二十二条军规》里从斯诺登的肠子里读出的讯息——
“人是物质,把他扔出窗口,他会坠落,拿火点着他,他会燃烧,把他埋掉,他会腐烂,跟别的各种垃圾一样,精神一去,人即是垃圾。”
这些零碎的句子不一定是绝对意义上的伟大,但历经时代淘洗仍能被反复重读,因为其所承载的是文学作为人学和美学的艺术对人类全体在精神上的永恒召唤。而陈春成的意境中其实是没有这层召唤的。
《传彩笔》讲的是这样一个观念:幻想的世界里什么都有,而且非常美好,非常伟大,你问我有什么,它们是如何伟大,如何美好的,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它们不能被记载下来。也正因为不能被记载下来,所以构成其伟大和美好。
并且,陈春成从另一个角度解构,或者说否定了这种被世俗认可的“伟大”。他写,“我知道真正伟大的文字都存在我们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古往今来都如此。”
或许这只是一句戏言,他只是想说明幻想空间里存在更多的可能,但是他又没有能力证明他的幻想空间里的精神文化是伟大的。因为他所定义的“伟大”是无法表达出来,无法让世人理解的——“封印在创作者的精神领域,不能落实到现实当中”。他巧妙地使用了解构历史的方式(对“江郎才尽”内涵的重建——认为江郎并非才尽,而是得了传彩笔之后,他写出的伟大无法示人所以被误解成才尽)为自己所渲染的“伟大”找一个支撑点,但这个故事也是他想出来的,事实当然不一定如此。于是陈春成就进入了一个闭合的逻辑,即用一个幻想证明另一个幻想,用一个幻想解救另一个幻想。
3 自证逻辑的闭合:消沉的幻想空间
谁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中,会不会存在更伟大的文字呢?我们应该允许坚硬的现实中交叠着多种多样的可能性。
但我认为陈春成的小说是经不起重读的,第一遍时确实会被震撼,第二遍乃至第三遍的时候,就能发觉其中颇有些皇帝的新衣的愚弄感。对于这样一个构建“皇帝新衣”世界的作者,我只能说他非常讨巧地借用自己出色的语感,加以类乌托邦的叙事,再糅合了中西方文化与记忆来消弭其思想层面的浮泛,他其实并不信任自己所构建的这个幻想世界。
作为小说集的首篇,同时也是整本书的同名小说,《夜晚的潜水艇》显示的是陈春成整本书所要体现的价值观念,即他要向读者呈现的是私人的幻想领域,幻想的世界是美的(“我能在莲蓬里睡觉,到云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踪墨水瓶里的蓝鲸”)、幻想的能力是一种才华(“而且我相信,当幻想足够逼真,也就成了另一种真实”)、幻想是具有力量的(“遇到一艘潜艇卡在那里,不知是哪国的,我们出手救了它”)。
这几乎是必然引起某些青春期记忆的共鸣。谁没有经历过爱幻想的年纪呢?
陈春成唤醒了那个潜藏在每一个人心底的可以逃离现实的幻想世界,同时他又从自己所处的位置向后回望,认为“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缕青烟罢了”,这层近似于“盛年不重来”的悲凉感更是精准切中了共同的消沉心境。
在《夜晚的潜水艇》中,一个妄想症的孩子最后失去了幻想的能力成为一个普通人,虽然陈春成呈现了幻想的世界是很美的。但是这个幻想的世界有什么力量呢?
他解救了另一个人的幻想(富商想要找到博尔赫斯的硬币),他还是在一个相对闭合的逻辑去自证而已。这并不是不可以,类型小说都有各自的逻辑,可是陈春成的写作在期刊走红之后,明显是希望与类型小说划清界限的,但作为一篇严肃小说(姑且将严肃文学和类型文学做出区分的前提下),他的逻辑又完全不能立住。要证明幻想对于人生的现实意义,他需要打破幻想和现实的界限,找到幻想世界之于现实世界的价值。但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对他而言很重要的想象力的力量究竟在哪,非凡的想象力对于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既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作为作家,他又如何能说服读者进入他的想象世界、或进入各自的想象世界感受想象带来的力量呢?或许,在《夜晚的潜水艇》中陈春成也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他的幻想能够解救了另一个沉入幻想中的人,但既然都是虚构的世界,救赎的意义又何在呢?
并且,陈春成甚至否认了幻想世界的价值。当幻想和现实在小说中对撞,即父母发现陈透纳爱走神,成绩差,陈春成承认,是幻想让少年脱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他将自己的幻想认作一种“病态”,给父母带来的是痛苦,“想到那么多时间都被我抛掷在虚无的海底,我第一次尝到什么是焦虑。”幻想对现实是无用的,他将幻想的世界完全孤立了起来。因此,他的幻想空间充满了作家自身的脆弱和不信任,他的虚构世界呈现出来的,始终是一种消沉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