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如此的寂静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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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单独阅读每一本的过程中,我给出了时好时坏的评价;但读完整个系列后,我发现这不太公平,因为机村史诗应当是一部完整的作品。
每一个小故事都是一场小小的破碎与自我修复,而编织起来,就是一个藏族村庄在历史洪流中不断毁败又自我救赎的历史。《随风飘散》中刚刚被新世界触碰、仍然处于旧神的统领之下、在神秘与空灵中处理人心与情感的小村庄,很快在《天火》中见识到了新世界席卷万物的破坏性力量。旧世界在退缩、消失;千年的默契在《达瑟与达戈》中被撕毁,最后一个真正的猎人像英雄一般死去成为传说,苍白与虚无开始吞噬与填充这众神离场、万物毁损的世界。在《荒芜》的灾荒绝境中,古老的歌谣携带人们的期盼不合时宜地复活了一种久远而朦胧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在尘土飞扬、举国浮躁、极为现实的《轻雷》中被遗忘,却最终在《空山》的细碎日常中,以一种自然又绵长的方式沉入人们的眷恋与共情。
宗教是政治性的,它不断被重新定义和处理,但相比那些更具辨识度的物件与行为,生命力更强韧的是一种更为原始的情感共鸣。它存在于机村人面对吃闲饭的格拉母子时矛盾而不愿破坏底线的态度里,存在于被视作旁门左道的巫师多吉那华丽壮大的火葬里,存在于笨蛋达瑟与聪明人达戈那不合时宜的坚持里,存在于驼子对耕种土地与生产粮食的深沉之爱里,存在于在一地鸡毛的临时城镇退去后重新占据领地的植物里,存在于考古发现三千年前的祖先村落时那被点燃的爱与欢歌里。
机村的“机”,藏语意思是“根”。神的世界崩坏消散,旧日乡村支离玻碎,政治与经济的冲击汹涌而来,可机村的人们在一种逐渐远离的过程中,又似乎在尘土味的俗世中重新找到了与土地和森林连接的方法,仿佛这世界从来便是如此,仿佛悲悯着人类悲喜的某种亘古之力从来不曾远去。“雪落无声。掩去了山林、村庄,只在模糊视线尽头留下几脉山峰隐约的影子,仿佛天地之间,从来如此,就是如此寂静的一座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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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身份是一种微妙的认知与情感,面对过西方入侵压力的汉民族对此也并不陌生。它位于异族出于私心的刻板想象与出于自负的视而不见之间,要找到那个比较符合实际情况的点通常十分困难。
经验的差异是有的,比如天葬与土葬之间的剑拔弩张。互不理解与互不尊重的反面,是作为文化遗产被凝视的习俗,似乎滋味也不太对,仿佛一种模糊的想法先被赋予错误的名字,然后被剥离产生想法的主体,让这主体本身也对这想法感到疏离与陌生。人或生活并非被这些错误的名字所完全定义,但很多时候苍白的标签就是我们谈论事物时所拥有的全部。
更多时候,我们甚至连用于谈论的标签都没有。新神驱逐了旧神,并要求人们砍下比旧神更为古老的树神,运往比想象还要遥远的地方,贡献给天神一般高高在上的某个存在。机村奉献了一切,时间,劳力,森林,环境,传统,保护神,心灵依托。可那些完美漂亮的桦木,最后都去了哪里呢?三十年后,靠主动盗伐在新世界挣钱过上好生活的机村年轻一辈,坐在那个被重新命名为展览馆、没有一根漂亮桦木的黯淡建筑门口,回想起那个传说中将机村消耗殆尽的华丽万岁宫,又是什么心情呢?这似乎关乎民族又似乎不关乎民族的、明确存在却又难以捉摸的经验,我们应该怎样去谈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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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村的故事既非对俗世的叹息,亦非对田园的挽歌,更非为迎合外族想象而进行的迎合讨好。私人的经验复杂又朦胧,或许只有在多层而繁复的个体经验之网中能够有所展示。这种展示稀缺而宝贵,却又常常不被在意。而这种不被在意,或许从来就存在于机村经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