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他者
写的是真的好,非要说的话,我觉得这本《福》是最适合拿来做阅读和理解库切的文本。在《福》里,通过对女性讲述者苏珊·巴顿的解构和分析,我们甚至可以看出库切作为知识分子所应有的政治承诺与担当。
《福》当然是一本从书名到小说的结尾最后一句“他的嘴张开了,从里面缓缓流出一道细流,没有气息,不受任何阻碍地流了出来......那道涓涓细流是柔软的,又是冷冰冰的、黢黑的,似乎永远流不尽,它拍打着我的眼帘,拍打着我的面庞”都充满了神秘性和寓言性的小说,但是从解构文本的角度来看,库切想要讲述的主题显然更多并且更加晦涩。
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苏珊·巴顿这个人物是笛福笔下《鲁滨逊漂流记》里从未出现过的人物,而库切将苏珊还原到了故事里,并给这样的一个被边缘化的、被忽视的女性角色以话语权,她有资格重新叙述那个被笛福篡改的荒岛求生的故事,她也有资格去当面对质笛福为什么要篡改故事。而作为女性的苏珊·巴顿在这个被重新建构的故事里有着高大的身材,也有着女性所具备的一切性特征,她和克鲁索以及作者福先生都发生过性关系,而值得注意的是她在性爱里选择的是骑在男性身上这样的一个体位,她试图用性去抚慰即将死去的克鲁索,也试图用性去启迪福先生(也就是原文所说的她要做福的缪斯女神,让福诚实地写下故事)。苏珊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形象,她不再被边缘化,而是试图去主宰故事,去主宰故事里的文明世界的男性角色,去争取自己应有的话语权。
库切在处理这样的一个女性视角的时候非常好,以女性的第一人称去讲述故事的同时,读的人却没有丝毫的不适感,“我”的确就是苏珊,“我”的确正在讲述这个故事。
从自我与他者的角度来看,文本的力量更强大,文本的逻辑也更加清晰。在后殖民理论中,“自我”和“他者”互为对应,即西方人通常被看作主体性的“自我”,与之相对应的殖民地的人民则被看作为“他者”。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认为,自我是主人,他者是奴隶,人对自身的意识来自他者的承认,它“唯有通过它的对方才是它自己”。在《福》里,一直沉默的星期五才是理解“他者沉默书写”的核心人物。克鲁索在小岛上建立起自己的殖民地,他割掉了黑奴星期五的舌头,并最终驯服了他,星期五成了一个殖民者都喜欢的不会反叛的被任由奴役的沉默者;而苏珊·巴顿却试图揭露黑人星期五被奴役的真相,她教星期五说话,教他写字,教他写出或者说出自己的故事。克鲁索象征着自我对他者的奴役霸权,福先生则象征着自我对他者的书写霸权。而苏珊的“教”与星期五的“抗拒”将矛盾激化,于是星期五的沉默显得更加突出,于是库切成功地将读者的视线转移到星期五沉默的真相上来。
星期五的沉默也代表着非洲所有被奴役的黑人的沉默,克鲁索将星期五割舌并驯化则代表了西方的殖民主义,福先生篡改故事代表的是西方的霸权主义。在《福》这个故事里,星期五最出格的举动是穿上福的袍子后尽情跳舞和唱歌。库切在这里试图思考他者的失语问题:他者是残缺的,他者也是沉默的,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他者可以选择以其他非言语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诉说苦难是反抗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的方式,但他者的沉默也是一种反抗。库切对他者显然是充满了理解、同情与关怀的,他没有赋予他者具体的声音,却以他者沉默的方式解构了西方殖民主义语言的强权。
库切显然在构建一种沉默书写模式,去唤醒集体对黑人被贩卖和奴役的这段历史的回忆。他也在告诉所有人,我们或许不能发声,但事实永远都存在着,我们以我们的方式在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