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土》:西部世界的沙尘暴
安妮·普鲁近些年来在美国乃至世界文坛备受关注,她年过半百才开始正式发表严肃文学,初次亮相就引人注目,且一经开始就如火山喷泄,大量作品涌现,斩获几乎所有美国重要文学奖项。这部《恶土》是她“怀俄明故事”系列的第二部,写于69岁。这个系列的另外两部分别是她64岁完成的《近距离:怀俄明故事集》,其中一个短篇《断背山》因李安改编的同名电影而享誉世界,以及73岁完成的《随遇而安》。这三部作品均以美国西部的怀俄明为背景,书写那里艰难求生的人和荒凉广袤的土地。
安妮·普鲁笔下的西部不同于我们以往在众多西部电影中看到的西部,在众多电影中,西部是奔放、浪漫和自由的,西部牛仔各个策马奔腾,充满正义与风情。然而在安妮·普鲁的笔下,美国西部是一个交织着传说、神话和野史故事的地方,是一个野性、蛮荒、粗砺的地方,具有辽阔的空间感和纵深的历史感。这里一直进行着传统印第安文化与源于欧洲的现代美国文化的冲突,这里的人们在这种文化的冲突中精神被撕裂,生存充满艰难和孤独。
安妮·普鲁也不像大多数的女性作家,文风细腻并以塑造女性角色为主,而是以文风雄奇宏阔暴戾硬朗出名,其塑造的人物也多以男性为主,他们大多固执、野蛮、孤僻,却以一己孤勇对抗自然环境的衰败与工业(城市)文明的冲击,以常人难以理解的坚韧固守这荒凉的土地。“他没有办法,只能死死地抓住这块土地”。比如《耶稣会选哪种家具》中的吉尔伯特·沃尔夫斯凯尔及《从树林中爬出来的人》中的米歇尔等。其实他们的外表和性情都与他们最后坚守的北美西部荒原一样粗砺茫荡坚韧嶙峋。他们自愿为怀俄明的原始牧场殉葬,在文明与野蛮、城市与荒原、工业与自然的冲突中“见证一个时代的末日”。
阅读《恶土》的过程是一种既享受又痛苦的过程,安妮·普鲁的语言太美,作为一个西北人或许更加偏爱这种粗犷的语言风格,但这语言讲述的每一个故事都像一场沙尘暴,读之几近窒息。
首先笼罩而来的是巨大的孤独感,仿佛每一个短篇中的主人公都被通天彻地的孤独所淹没。比如《杯中物之效应》中的戴勃·塞普尔,30岁之前结婚两次最终都分开了,只剩下自己一人驾着一辆平板车在怀俄明的荒野上游荡,不断转换酒吧酗酒。比如《耶稣会选哪种家具》中的吉尔伯特·沃尔夫斯凯尔,好朋友赛德利·阿尔温参加越战被越共俘虏,回来后性情大变,妻子苏西·妞也难以忍受牧场里的生活而离开了,只剩下自己坚守着越来越干旱越来越糟糕的牧场。再比如《从树林中爬出来的人》中的米歇尔,本来他与妻子尤金妮亚是被怀俄明壮阔的风景所吸引才来到这里的,但时间久了,他们就会看清这壮美的风景背后更深处的野蛮,尤金妮亚终究无法适应和忍受这里而回到城里去了,留下米歇尔在荒凉的的牧场里孤独坚守。
另一个非常强烈的感受是巨大的苍凉感和无力感。《恶土》中好几个短篇的主人公都喜欢驾车在怀俄明的荒野牧场中奔驰,那不是人对自然的征服,而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震撼与征服。面对无际的荒野人类是多么渺小啊,不得不心生敬畏。吉尔伯特·沃尔夫斯凯尔、米歇尔等人坚守着那片土地,与衰败的生态做着抗争,但从本质上来说这种抗争完全是徒劳的。在《耶稣会选哪种家具》的结尾,吉尔伯特·沃尔夫斯凯尔被一群游行的牛仔与印第安人挡住去路,可见他心中坚守的牛仔精神已经被历史的洪流淹没,像印第安人一样,牛仔也成了一种历史标本。
但是,安妮·普鲁仅仅是要写出这种无望的坚守和野蛮吗?我觉得不尽然,那些衰败的牧场、野蛮的行径都是表象,她想要展现的是西部亘古的,人类绝不可能驯服的原始自然之美:
“他觉得,他似乎是找到了以前在地球上从未见过的景色,与此同时,他似乎进入了人类出现以前的原始的景色中。那些山脉像熟睡的黑色动物蜷伏在所有的地平线上,白雪把它们的背部染白了。他脚下踩着野花、闪光的石英晶体、玛瑙和玉、鲜艳的地衣。那些不熟悉的青草随着光线颤动,它们的灿烂的枝叶点亮了广阔的大地。距离把一群牛缩小成一小撮抛起的丁香花苞。”
这种自然之美让人震颤,我想这也正是安妮·普鲁晚年要搬到怀俄明定居的原因所在。那些徒劳的、悲壮的坚守与抗争其实也是这风景的一部分,那些被自然与命运不断锤炼后的肉体隆起的线条正如怀俄明嶙峋的山脉。
安妮·普鲁的作品中还有另外两种思想读者必须重视方能理解她的心意。
其一是对于文明与野蛮的辩证。怀俄明的荒野牧场以及这里的人们就一定代表野蛮而纽约等现代化城市以及来自城市的人们就一定代表文明吗?安妮·普鲁的态度是暧昧的。她用大量的作品展现了以怀俄明为代表的西部世界的野蛮,但也写了许多来自城市的所谓“文明”人对动物的残忍行径,对自然生态的强大破坏。
其二是对于美洲印第安文化所吟唱的挽歌。印第安人才是美洲土地的原住民,他们在那片土地上生息繁衍了几万年并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可是欧洲人的到来让他们在战争与殖民中挣扎了300年,最终文明被毁灭,人口减少3/4,残存人口被驱赶到西部贫瘠荒凉的山区。《重现印第安战争》中的查理·帕罗特是有着印第安血统的,但基本完全被欧洲文明驯服,他的女儿林妮在整理布劳尔斯家族的档案资料时偶然遇到“野牛比尔”关于重现印第安战争的影片资料而引发了对那些先辈们所经之事的兴趣,才开始从故纸堆里寻找先祖们的历史。而安妮·普鲁在八十岁高龄时完成的近60万字巨著《树民》更是一部关于印第安人300年血泪挣扎的史诗挽歌。
阅读安妮·普鲁的《恶土》,就像行走于西部荒野的沙尘暴中,能感受到强大粗暴的力量。作品中的每一个人物就像是荒野的风暴侵蚀雕琢的嶙峋巨石。在她的笔下一个个悲惨的故事一次次死亡都是轻描淡写的,就像荒野里刮过的一阵风一样平常,仿佛人不是她小说中的主角,那亘古荒凉的西部原野才是。
2021年2月9日
曹文学于潍水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