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的血清素,完蛋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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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清素,能够传递兴奋信号、产生愉悦感和幸福感的神经递质,当中枢神经系统内的血清素含量较少,人就会陷入疲劳、焦躁、甚至抑郁状态。小说的主角叫Florent-Claude Labrouste,今年46岁,每日服用抗抑郁药物Captorix。这种药物的最可怕的副作用是“nausea, loss of libido and impotence”。Nausea恶心,impotence性无能,libido可以翻译为性欲,但它不仅仅和性有关,更是人类寻求生存和欢愉的本能欲望。力比多消失了,人就会失去一切行为的动力,对一切东西都不感兴趣。
这就很有意思了,人们因为血清素含量减少,试图通过服用药物,提高它的浓度来发挥作用。但服用抗抑郁药物后,血清素含量上来了,却会带来严重的副作用,包括欲望的减少甚至丧失。是先失去生活的兴趣才要吃药,还是吃了药又变得对生活不感兴趣了呢?因果已经变得模糊,似乎也并不重要。小说里的各个人物沉迷于他们各自的药物,却无心或无力自救,深陷人生的泥潭。
前女友之一Claire沉迷酒精,一遍又一遍跟人复述自己的成长过程,却无法消除对母亲的怨恨。Marie-Helene身患精神疾病,从转基因黄豆到空气污染都让她感到恐惧,健康的绿茶和安保严密的公寓也无法给她安全感。Yuzu用厚厚的粉霜遮盖自己,塞满自己的衣柜和洞穴,不知是否真的感到充实。一心只想经营好农场的Aymeric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了一生。连给别人治病的心理医生诊疗过程中都得边道歉边叼上一根烟。主角身边的人如此,那他自己呢?
小说开篇,Florent-Claude自我介绍时说讨厌自己的名字,但这可能是他唯一能埋怨父母的地方。从任何方面来讲,他的父母都尽职尽责,给他在人生的争斗中装备了最好的武器。他有一份得心应手报酬丰厚的工作,让他得以在巴黎有相当大的公寓,在西班牙海岸还有度假房。在西班牙度假的日子里,他观察身边的人,把他们大致分成两类。其中的大部分有一份中产阶级工作,在这里平庸地度过余生。他们每日拖着下垂的胸臀和难得使用的性器官,从酒吧到沙滩,再从沙滩到酒吧,无事可做,便格外专注地研究菜单。另外一小部分人是年轻的嬉皮士,玩世不恭,有活力,比如他之前遇到的年轻女人。那栗色头发的女人因为轮胎坏了向他求救,成了他无聊生活的惊喜。事后很久他都沉浸在对她的性幻想中。Florent-Claude看似永远以旁观者的视角分析别人,但其实他也把自己抽离出来,看客一般点评自己的生活。这里他把自己放进两类人中的哪一类,显而易见。
身为叙述者的Florent-Claude描述起周围的人尖酸刻薄,我常被他辛辣的嘲讽逗得发笑。他对女人们尤其是对Yuzu的攻击超出了很多读者能忍受的范围,Houellebecq也因此被称作厌女和种族主义者。我不确定,但我作为一个女性和一个亚洲人,读这部小说时,不觉得被侮辱,也并不关心这点。可能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憎恶比起对他人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吧。他絮絮叨叨,毫无同情心,可恨又可悲,却独有那么一份诚实。因为这份诚实,我得以不分 “他” 和 “她”,把小说里的人物读作 “他们”,理解成 “我们”。
Florent-Claude知道自己的生活完蛋了。他对自己的工作没有认同感,和现任女友Yuzu的关系早已结束,性生活和爱情(如果曾经有过的话)只存在于记忆中。他决定完全消失,就像小说和新闻里的那些人一样,辞去工作,退掉房子,离开女友,搬进了可以吸烟的宾馆里。在那里,他孤身一人,切断了所有关系后会感到幸福一点吗?当然不会。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用他自己的话说,“它是一种平静的稳定的悲伤,不会轻易增减,不会随目的改变。” 力比多消失了,他无欲无求,连死亡的欲望都没有。他想不到什么理由活着,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去死。抗抑郁的小白片,提供了一种诠释生活的方式。它把生活转化成一系列连贯的程式,让他得以和酒店前台正常地打招呼,让他得以去餐厅吃饭,让他得以实施社会生活最基本的行为,从而在一段时间内提供一种虚假的安慰。然而,药物并不给予任何形式的幸福,或是真正的解脱。
我们不是每个人都服用过抗抑郁药物,但对人生感到恶心和兴趣索然的时刻谁没经历过呢?反正我是常常经历的。在美国读书期间,最怕在电梯里遇到认识的人,互相问候时扑面砸来的“非常好!棒极了!”常常让我对自己产生怀疑。也有一些时候,我和酒店里的Florent-Claude一样,希望自己的身体消失,这样就不用为保持基本的清洁而焦虑。更多的时候,我跳出来,质问自己凭什么不幸福,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从没有得出过答案。
在2019年Louisiana Literature Festival的访谈里,观众问Houellebecq,什么是幸福?他说关于幸福,相比定义它是什么,谈论它不是什么倒更容易些。就像小说开篇提到的尼古丁,它本身并不带来愉悦,只有在其缺失时以及缺失被填补时才被定义。我们像吸食尼古丁上瘾一样追寻着幸福,可真正的幸福在哪里?在上帝死了的现代社会,在机械运行的官僚体系中,父母工作爱情,药物酒精尼古丁,我们抓住幻想中的每一根救命稻草,然而真正的救赎是什么?
整本书里Houellebecq几乎没有谈到过宗教,但在结尾处,出现了犹如神启般的几句话:“上帝照拂着我们。每一分钟他都在想着我们,有时给我们准确的指示。那些让我们难以呼吸的,涌入我们胸膛的爱的冲动,那些我们作为灵长类生物难以解释的极乐时刻,都是再明显不过的征兆。” Florent-Claude,或者Houellebecq,此刻仿佛化身成神:“这些都是征兆,你们只是没意识到。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我不信宗教,无法回应神的反问,但我想起书里的另一段话,可能适合放在这里。Florent-Claude回想起认识Camile不久的一段时光,他生命中唯一也许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时光。他把那段时光比作即将入睡却又忍住不睡的时刻,你感到极度平静和快乐,意识到即将到来的睡眠会是深沉的,甜蜜的,和助于恢复的。爱是睡眠,是两个人的梦境,是关于遇见和连结的小小游戏。它足以让我们平庸的存在变成永恒的时刻。在完蛋了的人生里,这可能也是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