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仅是一场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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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完此本小说后,我陷入充满灵氛的巨大空间,踏入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领域。
为找到新的参照坐标,我翻阅了《梦游之地》和《耶稣撒冷》的评论,然而多是文学性的讨论,基于文字传达和修饰者的视角。在这个视角中,或许最重要的是文字迷宫是否迷人。这让我思考一个问题,对于出身于非欧美国家,使用非英语写作的作家,对读者最大的价值是否仅在于描绘异域风光和构筑空中花园。作者呈现的图景,如果仅被赏玩,而无法被理解,是否有可能是读者自己视角的问题。
对我而言,故事背后有真实的血脉涌动,梦境由无数现实中断裂的梦境支撑,死亡孕育真实的希冀和爱。
作者笔下的莫桑比克处于内战时期,如同植根于大地的巨人睡眼惺忪的缓慢起身,在苏醒的过程中,抖下大片的泥土,干涸的皮肤撕裂,根茎被扯起、流血,阴暗的蛀虫从腐败的肌体中探出头来,古老的神祗被唤醒,梦境转换,瞳孔呈现着不一样的颜色。
一切由战争带来的震动所引发,然而对从形而上体系、社会治理结构、社团组织,以及处于时代风暴中的家庭和个体的影响,却远远超过了战争的范围,自然也远非伤痕二字可概况。
这个由逃离、梦境、预言和死亡构成的故事中,可以读到苍夷和死亡,也可以读到爱和希望。
由于工作安排,我曾在莫桑比克常驻过两年。诚然,这短暂的时间远不足以深入这个民族的血脉,但至少也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可以让我在接触后殖民主义理论等解构和结论前,先不带滤镜的生活和感受。
这段经历让我懂得,非洲并非只有文本记录下的苦难和贫瘠,也并非只有镜头中的草原和野生动物。一旦踏上这方土地,就能感受到它的脉动,它就是这样存在着,深刻而宏伟,在世界的一处。这种人文性和与土地的连结,可以与西方式的政治正确无关,亦可以与道德怜悯无关。
虽然已过去很久,但还清晰的记得在马普托停电的夜晚,不知几公里外隐隐闪动的篝火,彻夜的鼓声和歌声顺着地平线,滑行而来,又倏然而去。
很久后回首才突然体会到,韦伯所说资本主义将人城镇化的判断并非只是批判,失去与土地的连结,新的伦理体系被创生,如倒悬在一根针尖的精巧金字塔模型。疲惫生出更多欲望,欲望则带来更多疲惫。
有多少读者知道莫桑比克国土面积大于法国,更不用说相较于原宗主国葡萄牙,那里的人分散的信仰十数种宗教,分散的说着数种语言,在首都就可以听到富人说英语,一般民众说葡萄牙语,出了首都则是斯瓦西里语和各种土语,他们的葡萄牙语比巴西人更纯正;
大概更少读者知道莫桑比克1975年脱离葡萄牙殖民统治后,马上进入十七年漫长的内战,内战的结果是成为社会主义国家,然而由于各种原因,虽然Frelimo虽然一直是执政党,纲领却变了。2015年我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国家北部仍在局部武装冲突。
这一切对理解这本小说重要吗?兴许不重要,兴许很重要。
就这本小说,内战并不是最初的伤痛,但是整个故事的发源。
死亡
十七年的漫长内战,拉锯的战事带来无数戛然而止的死亡,逃难和饥荒带来太多缓慢的凋零。
我们离开战争已经太久,久到无法理解把握自相残杀的原因,久到仇恨变得廉价和光鲜,久到难以正确把握死亡的意义。
然而自相残杀是试图寻找答案达成共识的挣扎,仇恨是人性之恶布下的荆棘,而死亡免疫解构,如同黑洞吞噬光,死亡吞湮没思维。
民族用血肉磨合进行调和,个体的消亡在风中留下哲学的内核,它们所共同撑起的空间,远非史书上一句平淡的描述所能概括。
逃离
在故事的一端,静止的车上时代的风迎面而来,图阿伊和木丁贾面前的风景不断变化。在故事的另一端,肯祖在父亲灵魂的阴影下逃离野蛮,踏上寻找纳帕拉玛的路程,法丽达逃离诅咒的命运,加斯帕尔逃离母亲。
欧吉妮亚死于故土,法丽达死于异乡灯塔。
图阿伊维系故土一辈子,却将死亡后系于彼岸的海。
肯祖周游遍历,却死在回故乡的道路上,临死前祷言“一点一点的,我所书写下的一切终将化为大地的书页。”这不仅是爱,是水溶于水。
我们奔跑,到底是向内探索,还是向外脱离?
故乡,对我们到底是何种存在,可能要等到死的那一刻才能写下完整答案。
不管怎样,就像已永远离开的牵挂之人,我们所爱过的一切,早已成为自身的一部分。
旅途
诗意的旅途,我们逼真的刻画,残酷的逃亡,我们用诗歌描绘。
如不能触摸其中深刻的苦难,一切只是肤浅的文字游戏。
封建传统的原始残留,殖民文化的复辟,战后的临时代理人,外国资本的介入和驱逐,隧道似乎永无止尽,漆黑包裹着漆黑,形成物质的无底洞,还有精神的黑洞。
然而与马孔多最终的轮回不同,在文字和死亡中,莫桑比克完成了传承。
突然想起CB的一首曲子,在最令人沉默的悲哀中,“I close my eyes and keep seeing things. Rainbow waterfalls. Sunny liquid dreams.”
他们活在不同的梦中。
复活
巫师最后的演讲,与其说讲给生者,不如说提献给已死去魂灵的安魂曲。
你们死亡、你们复活,即使不能以人的身份,也要以动物的身份。
以长歌当哭。理论和主义是后验的产物,当时有的只是充沛。
死和生一样,时间倒退和前进一样,梦和现实一样。
如果不知晓死亡的意义,又如何理解在死亡中爱,理解跨过死亡怀揣希望,并在这个维度下完成复活。
其他还有很多很多,图腾和原始宗教,情欲和生活,一文难尽。
最后摘录书后所附作者2008年斯德哥尔摩国际作家与翻译大会的部分发言:
1. “非洲深受本质化和田园牧歌之苦,很多声称是纯正非洲的东西其实不过是非洲之外的臆造。”——独断的臆造与他者化、边缘化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此观点和萨伊德不谋而合;
2. “口头语的地域具有世界性。”“每一个民族都可能孕育世界性。”——无需重蹈既定的方法论,亦无需主动贴合既定的看法,表达即自身;
3. “我来自非洲。也许你们期待我利用这次演讲来诉苦、指责别人或是推卸我身边人的责任。但我想说的是,我们同时即使牺牲品又是加害人。我想说的是,某种进程造成了非洲的贫困,如今,它也正在以同样的方式阉割我们作为故事创造者的普遍与普世的条件。”
以上不仅有助于理解此本小说,也有助于讨论和反省时下我们自己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