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桃瓜子烂报纸 身跛发枯举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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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在豆瓣日记里提过“头次看蔡明亮电影是上高三在网吧看《爱情万岁》 ”，一直对这句没什么怀疑，事后很久才想起《爱情万岁》之前还有部《不散》呢。
找《不散》来看是为了《龙门客栈》，电影剧终，除了贵媚瓜子嗑出的鬼魅声、片尾通俗明了的歌，心里并没留下什么，只是知道了世上原来有这么类电影，可以一整部没个剧情、对白才十句。
虽说不上如何喜欢，可也没有讨厌的地方，去年十一月底趁着白天看过《一秒钟》，晚上即又重温起《不散》。
修复后的《不散》画面偏紫红，大体看上去是好的，较未修复的DVD版画面，暗部细节多出许多，画幅被还原成1.85:1（DVD版左右有裁剪），片头字幕卡亮得扎眼，让人疑心是新换的，字体都不一样了（实际并未）。
受台湾艺术片的影响，我至今都存着一个偏见：表现现实质地或突出画面“油画”质感、画面静态居多，电影画幅只能是1.85:1或与之相近。倘若一部要写实的电影画幅为超宽规格，视觉上会教我不舒服：您更适合讲求夸张的类型片或文艺片吧。
既说“偏见”，就不管它合不合乎科学依据了，实在不知道是怎么的，观影习惯就慢慢被影响成今天这样子，要剖明白很难。我想人终究是难以自圆其说的，就像电影永远跟现实有着区隔，听众、观者不会很较真，虚实达成一个相互支持的默契。
“……
自杀和双胞一样流行
林黛吞安眠药开瓦斯
原来并不真的想死
想吓吓花心老公
乐蒂莫愁丁浩杜娟李婷
谜样的来
谜样的去
香港浅水湾影城宿舍
有人撞见她们的鬼魂
找不到的一部邵氏鬼片
陈思佳演美容院小姐
走路撞到男人跌烂眼镜
那人赔她一副隐形镜片
她戴上便取不下来
从此整天见鬼
还看见林黛到店里洗头
其实她撞到的男人是鬼
夜夜来找她缠绵
来的时候总吹着口哨
吹的是不了情
我们都看过这个电影
非常喜欢这个故事”
蔡明亮写文章、剧本都是写 rap ，在描画老友的《Willian》（收录在宝瓶文化《你那边几点》“蔡明亮手稿”一章中）里这样追忆银幕旧事，对照桂治洪《鬼眼》的剧情，可知追忆里一半的电影情节是蔡明亮自己所杜撰，比本来的影片多了份日常性和惋伤怜惜，这个专会信口开河、自相矛盾的糊涂导演呦！日常性、惋伤怜惜被放进蔡明亮日后的影片里，人鬼同处一片废墟，是谓：不散。
寿桃瓜子烂报纸
一
“阿亮还真古意，这种心型大寿桃，现在就算是大拜拜，也不多见，因为大小、色泽须符合剧情，剧组特别从新庄一家老字号订做了近五十个。上戏时可得伺候好，在一旁另外准备个电锅，先蒸熟了，每拍一次，新寿桃登场。”
寿桃不像蔡明亮电影里的瓜子、西瓜、高丽菜，观众单从人物表演、视听手段突出的质地感受不到它，我时、地上都距蔡明亮年轻所历很晚， 没有经过大戏院时代熏陶，对影片镜头跟随湘琪身影展现的各种暗道都极陌生，遑论去理解表达爱慕的古早寿桃、被它打动了——电影也没有详细解释嘛。“不解释”是《不散》的镜头特点，蔡明亮拍电影注重造型、气氛的准确，会废许多心力去组织细节，但这些细节不会被镜头刻意展露给观众，画面除了脸部特写只保留整体而不强调局部 。曾经见一位网友指斥喜欢《不散》的观众为“沙/币文青”，就同他辩白，他说：“电影需要突出主题，突出价值观”，我回道：“我觉得这（比如影片镜头的“不解释”）就是一种价值观的体现，价值观不一定反映在叙事呈现上，它就是一种取舍的眼光、呈现事物的哲学，不必一定被化成文字解释出来” 。“不解释”有时让我看得一头雾水，但总不会引我厌烦，现在看许多影视作品里切近镜头刻意突出事物、镜头绞尽脑汁把信息扫个遍，就想到一个词：狼子野心。
豆瓣有一个话题叫“后期修图中的‘截图’魅力”，不曾参与过，但也看了不少，大多情况下还是喜欢景别更大、信息更多的原图，它给人焦点的选择更开放嘛。
二
“贵媚嗑瓜子”是《不散》一直予我印象最深的片段，杜笃之混出的音效十分慑人，恰在重温时正独自嗑着F君寄来的开心果，屏幕两头人、鬼就这么被一个接一个嗑崩坚果的声音陡拽到一个时空，初看只觉声音做得棒，再看却是心口一惊：表达怎么这么到位！这个吃惊，是就蔡明亮观察、提取生活的能力，我在生活里经验不到也就无从发觉。
读到书上说这段，则是心头一笑：
“《不散》开镜之后，常见现场一堆人在嗑瓜子，连阿亮都是，而且是人手一包，无时无刻不嗑，如此努力，就为‘贵媚嗑瓜子’的那场戏。那阵子最常听到的两句话是‘怎么才这么一点点’、‘不知还要嗑多少’，似乎总离目标很远。原来瓜子仁和皮一分家，少了中间的肉，皮好像缩水了。
拍摄当天，剧组又买来两大袋上百公斤的瓜子，全铺在地上，沿着戏院阶梯从三楼绵延至一楼，贵媚座椅下撒的瓜子壳货真价实，是大伙这些天来努力的成果，其他的，只有以瓜子冒充了。”
算来“嗑瓜子”剧组勤勉之时当在03年的四月间，正值我们村有庙会，村里露天看戏罢多会留一地瓜子，我要是长个一二十岁，该慷慨着动员大家把胜利果实送到对岸去！
或许所有的剧组都有些怪异好笑的事供人讲来开心吧，我读书、听话少，也就只知悉个把件，“贵媚嗑瓜子”堪比是“曹少钦斗剑”——《新龙门客栈》大漠决斗戏拍摄时，甄子丹使的长剑道具没到，剧组就买了许多香烟，拿烟盒里的纸一条一条慢慢包裹木方充长剑。
三
苗天在《你那边几点》里开头抽烟、结尾跟湘琪相遇，到了《不见》，又是开头撕报纸、结尾同小奕并行。因为许多和《你那边几点》设定的雷同，我对《不见》只能算一般喜欢。当然，这并不说明小康执导电影在抄袭模仿（《不见》最初结构设计并不雷同于《你那边几点》），许多东西是不自觉或无可避免的。“撕报纸”的戏同《不散》的“贵媚嗑瓜子”不谋而合，又少不得工作人员相互开撕大阵忙活。值得一提的是对“小捷进家门”这场戏的缝补，老年痴呆的爷爷爱撕报纸玩，接着不见了，“道具把报纸撕了铺满客厅地上，监视器里还看不清楚，大银幕上一放，哇，怎么像块地毯？摆得太整齐了，后来再补拍一个楼梯间散落碎报纸的镜头。”
拍电影都要根据实际情形做调整，《不见》因要从短片扩到长片，需做加法，但为了成片质量，依然删去一些如苗天带小奕骑电动马、在夜市捞鱼这样与小捷沉溺虚拟世界作对比的儿童现实世界的戏。“观众想到也好，想不到也罢，比较单纯……”《不散》也把小奕的戏份几乎删净，小奕在电影中就是童年蔡明亮的化身，试想一个人创作里要表现对童年的情怀，自然是会对自己多作提及，小孩子看电影有哪些奇思妙想呀、闹出什么笑话……可《不散》摘除了导演自己，我想“摘除自己”是现今想拍作者作品的青年们需要认识、学习的，说来容易，实践起难捉摸。
身跛发枯举牌子
一
初看《不散》，自然谁都不认得，从没对女主角是跛子有疑。现在当然对湘琪的表演很熟，感觉她被蔡明亮调教就像徐枫被胡金铨调教，在胡、蔡的电影里，她们的魅力才能出来。有友邻觉得湘琪肢体表达力不佳，我在别的片子里有类似感受，但到蔡明亮片子中没如此想过。
《不见》中的陆奕静更厉害，扮上老年妆奔跑在公园里，民众不疑有他，“闯入男厕无人惊讶，坐公车时有人让座位，就连走在路上都有人叫她‘欧巴桑’”。现场的人看不出破绽，更别说我这个镜头外的人。
“这次的扮相帮了陆奕静大忙，服装孙蕙美居功不小。那一头焦干的银灰乱发。可是经过两道烫染，最后一次烫烤七小时的成果。蕙美说：‘先烫过一次，就在公司附近十分 local 的发廊。之后为了做出银灰老态的颜色，才又找了家专业发廊，因为处理发色需要相当的专业技巧。我们利用【烫、染、漂】，把她头发漂到白，将原本的黑色素全部褪光，然后再染上银色与黑色，让它成为灰色。最后一次烫染，她坐了七个小时，几乎坐不住。时间太冗长，但是每道手续都不能省。’陆奕静的发质本来很健康，这一搞，发质全破坏了，有点像干稻草，一看就是老人的发质。”
时装片里一个普通老阿妈的发型做出来竟要废如此周章，教人联想起张艾嘉对胡金铨筹备时装片《终身大事》时情形的描述：“我记得他第一次帮胡慧中做造型，她走出来真的差点晕倒，他又是摆了一个头饰在这里（指着额头）就跟古装是一样的，只不过是穿了一件现代衣服。”（感谢乌啦啦翻译成国语！）
有一天呀，蔡明亮拍古装片，湘琪也晕倒一回！
二
拍好电影都是冒险，《不见》剧组为了让戏真切，闹出些意外，“我们无法想太多，想太多，就拍不成电影了。”正像工作小组所言，我想准备万全终是难出好戏的。
看罢电影书再去看《不见》，陆奕静的表现依然教人折服，观众的相信很大程度来自于片中路人同样“相信”的强化。廖本榕拿当年金马应是多倚靠“陆奕静公园奔跑找孙子”这场戏，片子也因此场被烙上“作者李康生”的印记，《天边一朵云》外景戏拍得很漂亮（影片依然由廖本榕掌镜），部分的设置是否是蔡明亮向导演小康的学习？尚未见人点明，不过“摄影-廖本榕”这个招牌的确会吸引我走进电影院不惜票子了（《米花之味》吸引我的正是它的宣传剧照，当然看过成片以失望居多）。
看电影书讲“找孙子”，又更“看不到”杜笃之，让他显得更神秘。“XX在收音技术上十分困难，因为我们不能使用无线 mic ，如果女演员身上绑上无线 mic ，身上衣服的摩擦声、呼吸喘气声、哭泣焦急声……再加上周围的环境音，如风声、人声等，都会收录进来，人声很杂乱，但是杜哥最后给了我一个很干净的、合乎剧情及我想象的声音。”“《不见》的收音真的很难，因为现场收到的原音几乎不能用，女演员户外讲的对白与周围人的 level 差太大了。”小康、杜笃之两唱，张靓蓓一搭，文章写道：但还是圆满完成任务。
究竟怎么完成任务？下文呢？没有。上面这段还引自张靓蓓另一部书《声色盒子》呢，《不见不散》说得更是含糊（《不见不散》中《录音音效·杜笃之、汤湘竹》一文改写进《声色盒子》，叫《〈不散〉——没有配乐，却充满着声音》）。
当然《不见不散》也提到杜笃之遭遇了“声音升格”的问题：
“至于少年‘眼睛大特写’的一幕，小康也多方实验：‘后来声音做出来，还蛮震撼的。’拍摄时为了淡化荧光幕的扫描线，故以一秒三十格拍摄，可是电影正常跑片一秒二十四格，这一来，放映时声音成了慢动作，两者间的差距该如何调整，负责声效的杜笃之很费了些工夫。”
几年前，初拍作业，拍摄第一个镜头，我就遇到类似问题——相机取景框里的荧光屏一闪一闪，拍摄时未在意，看了素材才知道筑成大纰漏，一下子束手无策、无从补救，只好后期时调画面亮度、色度、对比度作遮掩。
三
《郊游》里小康的戏与《不见》中陆奕静的戏怪相像，小康举牌子唱《满江红》，陆奕静跑公园找孙子，小康陋室啃高丽菜，陆奕静马桶上找李康生。《你那边几点》-《不见》-《郊游》，是一脉相承的，《郊游》又回到了《爱情万岁》。
《郊游》陷入了和《爱情万岁》同样的问题，《不见》里的陆奕静通过和路人的互动，让影片中路人对演员表现的信服来说服观众相信，而《郊游》和《爱情万岁》一般，表演不存在和“临时演员”的互动，贵媚、小康分明就是明星，要观众怎么相信Ta们是大厦里的售楼小姐、风雨里高举广告牌的底层打工人？观众如何判断人物独处时因社会境遇而流露的情感源于戏内还是戏外？不熟悉演员的人大约就不会生出这些疑虑，我却万难如此，真好奇我生活里和这些演员们熟识，看电影时候又作什么感受。
电影里的石隽在生活中也是那样表现吗？看《山中传奇》时会觉得石隽表演过于夸张，但张艾嘉曾说：“……他（指胡金铨）很少要我们演戏，我跟石隽那些都不是演戏，就是我们正常（遇到这些事该有）的一些反应，跟时装片没什么不同的”（再次感谢乌啦啦的国语翻译！）。
不论夸张还是自然，我希望我们影视作品里演员的表演，可以不那么符合观众预期，能发展出自己的节奏。而观众也不必太以自我为中心，能反省自己的审美偏见。
书中提到同石隽演对手戏的苗天，陆奕静说道：“刚一对戏，阿亮一喊 cut ，苗叔就回一句：‘我是走在第几步上、讲第几句哪个字的时候，我们从这里再来过吗？’我当场愣住了，哇！怎么这么可怕，精准成这样，这大概就是专业和非专业的差别罢。”这番话让人痴想起：老胡又是怎样指导初当演员的苗天的？出《不见不散》这本书时，大家绝都没想到《不散》、《不见》会是苗天参演的最后两部戏。
其实还是能明显感受到“蔡明亮家族”的演员们专业、非专业混杂，表演上有一定程度的冲撞，蔡明亮再拍新作该又是一个样子（求求阿亮别让小康再走路了！）。小康会不会十几年后再执剧情长片导筒？我还心存希望呢，看他俩拍《不见》活像在唱《打金枝》，一个唐皇、一个唐后。
“银幕上张捷的戏很好、很自然，小康开心地说：‘阿亮的功劳最大，我扮白脸、他扮黑脸。’两人合力，把张捷的戏给逼出来。怎么逼？记得母亲节当晚拍张捷跑过公园帷幕、四处寻找爷爷的戏，跑了几回，他就是没那股又急又悔的感觉。最后阿亮急得踢翻椅子说了重话：‘你会不会演戏啊？你是什么演员！’张捷吓傻了，小康过来安慰他，之后他才比较认真。”
虚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