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埃梅:2020年,他给了我最愉快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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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时间的玄学色彩不同,埃科似乎对时间的哲学思辨并无兴趣,他对时间的变形和挤压、拉伸只是想创造出一个个极端环境,在这个环境里,人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与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并不无同,他表现的其实还是现实生活。所以无论埃梅玩了什么高级游戏,他还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
法国作家马塞尔•埃梅(1902——1967)的短篇小说全集《我会在六月六十日回来》(北京联合出版公司/乐府文化,2020年5月)共7册,包括《井中景》《侏儒》《马尔丹的灵魂》《穿墙记》《巴黎的红酒》《我们生活的爱犬》《误火车》,87篇近百万字,是对埃梅短篇小说的全面梳理,读者可以从中一窥埃梅小说的风采。
《我会在六月六十日回来》在我2020年的阅读生活中给了我最愉快的阅读体验,但让我惊讶的是,在网上关于埃梅的中文资料少之又少,在豆瓣里关于他的作品的书评也来寥寥无几,从有限的资料看,埃梅在文学创作上如此特色鲜明,但如此倍受落冷,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差?埃科小说的特色是什么?现实主义吗?现代主义吗?还是后现代?好像都有一点,但又都不是,他的小说很难归类,很难被标签化,我想这就是他的作品显得有些冷落的原因吧?
有论者说,埃梅是二十世纪法国仅存的短篇小说大师,但我觉得这并不足以说明他的作品的价值,从法国范围内看或许是这样,但从全世界范围看,二十世纪短篇小说写得好的作家可以说比比皆是,仅就我有限的阅读经历看就有美国女作家莉迪亚•戴维斯(《几乎没有记忆》)、美国作家唐•德里罗(《《天使埃斯梅拉达:九个故事》)、唐纳德•巴塞尔姆(《巴塞尔姆的60个故事》)、读者所熟悉的英国作家毛姆(《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加拿大女作家、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丽丝•门罗(《逃离》),更别说一辈子只写过短篇小说的博尔赫斯了。
在我看来埃梅被冷落的原因,恰恰就是他的价值所在,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部分是小人物,那些小人物就是芸芸众生中的我们;他有时对人类的未来充满忧虑,但并无解决的方案;他的小说充满了奇思妙想,让我们惊讶小说竟可以这样写;他横跨在各种主义之间,毫不在意人们是否给他贴上某种标签。所有的这些特色有时是独立成章,有时是如此纷繁地混杂在一起,制造出一种光怪陆离、可悲、可叹、可惊的效果。
对小人物的悲悯
也许是埃梅本人有底层生活的经历(他曾当过小工、小贩和银行雇员等),他的小说中,我们处处可以感到他对小人物不动声色的悲悯。我们看不到埃梅对那些小人物的悲惨命运发出感叹,他只呈现给我们看,让读者对他们的命运发出感叹。
在《井中影》中,克洛泰尔惩罚太太的方式,就是把她放入井中,而她并无抱怨,泰然处之;在《坏热病》中,马克西米连一心盼着自己的太太早死,最终他如愿以偿。在她生前和死后到处他传播她的死讯,毫无悲伤;在《手杖》中,一个爱慕虚荣的丈夫因为用手杖无意击碎了咖啡馆的一面镜子,受到妻子的嘲弄;在《圣绪尔比斯街》中,流浪汉马什利埃因为长得像耶稣交了好运,但又因为拒绝剃去胡须重新做起了流浪汉;在《解雇》中银行职员阿贝达姆被无端解雇,因不知怎么和家人解释久久徘徊在街头;在《假警察》中,一个商店会计为生活所迫做起了假警察,敲诈勒索,最终落入法网;在《若斯》中,一对孤寡的姐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彼此怨恨,最终姐姐死于弟弟枪口;在《雕塑》中,一个叫马尔丹的发明家,人们以为他已经死了,在广场上给他立了一个铜像,实际上,他还活着,最终沦落为一个乞丐,在铜像下行乞;在《涨薪水》中,店伙计多米尼克无意中撞到老板娘和别的男人偷情,老板娘为什么堵住伙计的嘴,干脆把他拉下了水,而老板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还给伙计涨了薪水……
如果说这些呈现的还只是人类个体的生活的艰难、命运的不幸,那么在《田园曲》中,埃梅则表达了他对整个人类未来的深深忧虑。
在遥远的未来(法兰西第十七共和国时期),法国土地上的人口膨胀到难以承受的程度,为了减少人口政府不得定期不定期释放细菌和病毒,农村人口也膨胀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为了节约耕地资源,政府不得不盖起了五十多层的摩天大楼。在杜塞纳村,二十三个诗人即将诞生,因为担心诗人的疯狂会导致村民不务正业,在是否处死这些诗人的问题上村官和神父陷入了激烈的争论。诗人们从小被关闭在一个封闭的空间接受与诗歌毫无关系的教育以泯灭他们的创作天性,尽管如此,诗人成年后还是诗兴暴发,村长不得不设计杀害了除贝兰外的所有诗人,贝兰远走他乡,杜塞纳村从此陷入衰落,人们失去了性趣,杜塞纳村陷入灭亡的危险,直到诗人贝兰归来……
在《田园曲》中,读者可以依稀见到卡夫卡的梦魇、马克•吐温的幽默,但与埃梅那些光怪陆离、让人脑洞大开的小说相比小说相比,还不算什么。
埃梅的奇思妙想
在《大盗悔改记》中,“一部侦探小说中的一个汪洋大盗,有一回从书页中逃脱了出来。历尽奇险,最后来到了外省的一座小城。”这已经够离奇的了,接下来更离奇的事发生了,这个小镇上的一对夫妻竟把他认作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大盗因盗窃发了大财,打算金盆洗手、浪子回头,父亲极力阻止,说他是个傻子。大盗发现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是如此之难,不得不又回到了小说中继续演绎自己的故事。
埃梅众多小说就是这样,从一种“不可能”开始,演绎出一场场人情冷暖,世事沧桑。
在《侏儒》中,一个马戏团的丑角是个侏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英俊少年,但对于马戏团却失去了价值;在《小说家马尔丹》中,小说中的人物不满作者给自己安排的命运和作者纠缠不休,并且和现实中的人物发生了互动;在《多重乌龟》中,在一个村子里,那里的人们一个人都有两个身体,那些失去一个身体的人会被别人看不起,生活在孤独之中;在《呆儿木什》中,呆儿木什因觊觎一张唱片杀害了一家三口,在监狱中他一夜间变成了一个婴儿,但一样没有逃脱法律的惩罚;在《巴黎的红酒》中,一个酒鬼酒瘾发作时竟把岳父当成了一瓶红酒;在名篇《穿墙记》中杜蒂耶尔偶然发现自己有穿墙本领,于是他开始了一场场的恶作剧,最后把自己永远困在了墙中;在《好画》中,画家拉弗乐尔创作的画具有果腹功能,于是引发了全法国的狂欢;在《摄影棚里的魔鬼》中,魔鬼让摄影棚中的演员过上了所扮演角色的生活,颇有点我国“庄生梦蝶”的意味;在《几多萨宾女》中,女主人公可以分出无数个分身,于是引发了无数个悲喜剧;在《爱洛绮思》中,每天晚上,一到八点钟,马尔丹就变性了,直到次日早晨八点才恢复男性,更神奇的是男性马尔丹和爱络绮思(他的女性变化)相爱了,爱络绮思后来风流成性,意外怀孕,生子后的爱络绮思最后与马尔丹合为一体;在《一对情侣》中,两个年轻人因为相爱合为一体,于是演绎出了一系列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在这些小说中,读者已经见识到了埃梅丰富的想象力、巧妙的构思、幽默风趣的语言,但埃梅最高级、给读者最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玩的那些“时间游戏”。
埃梅的“时间游戏”
在《死亡时间》中,一个叫马尔丹的人,“他每两天只在世上存在一天,在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中,从午夜到午夜,他像我们大家一样正常生活,在随后二十四小时里,他的肉体和灵魂就返回虚无。”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偶然发现了女孩和别的男人偷情的秘密,他厌倦了这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希望自己生存的时间越少越好。在一个午夜,就在马尔丹即将陷入虚无时,发生了一次车祸,马尔丹从此永远消失。
埃梅玩的“时间游戏”还有:在某个社会里,政府根据每个成员的无用程度,规定他们每月有权生活多少天。于是,产生了生存卡黑市,有权有势的人,可以拥有越来越多的生存时间,无权无势的人出卖自己的生存卡,作为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个富翁从六月三十日到七月一日,他总共度过了一千九百零六十七天(《生存卡》);二战期间,敌对双方激战正酣,因为看不到战争何时结束,经梵帝冈调停,人类历史瞬间“快进”了十七年。主人公去拜访他的朋友,又莫名其妙掉回了十七年前(《法令》);法国实行了一项法令,一年二十四个月制,六十八岁的奶奶变成了三十四岁的少妇,四十多岁的母亲成了二十多岁的少妇,纷纷有了外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变成了儿童,街头上经常能碰到十几岁的夫妻带着婴儿,军队中的儿童必须退役……于是引发了一系列社会问题,爆发了儿童与成年人的战争(《跌回童年》);一个小女孩在圣诞夜穿越到了一百二十年前,见证了一个小男孩的不幸命运,最终发现,这不过是她的一个梦(《工场》)……
与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时间的玄学色彩不同,埃科似乎对时间的哲学思辨并无兴趣,他对时间的变形和挤压、拉伸只是想创造出一个个极端环境,在这个环境里,人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与现实生活中人们的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并不无同,他表现的其实还是现实生活。所以无论埃梅玩了什么高级游戏,他还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
埃梅的短篇小说全集《我会在六月六十日回来》所展示的就是现实生活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的命运无论是不幸还是幸福,埃梅都用他的幽默风趣和巧妙构思呈现出某种喜剧效果,称他为短篇小说大师一点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