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我们的身份,我们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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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末,我读的第二本黑人女作家的作品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Toni Morrison的《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Toni Morrison在前言里提到用这本书来纪念她父亲,因此Morrison是以男性视角写就的这本书。读罢《所罗门之歌》,仍愿掩卷细思,心中仍有很多回响。这就是一本好书的特质。
《所罗门之歌》讲述的是一位黑人男子由出生到走向壮年的人生旅程。而这个故事也是寻根的旅程,亦是自我成长的旅程。故事的主人公叫Macon "Milkman" Dead III (以下简称奶娃),可这个名字却有很多的问题。他的姓 Dead 始自他的祖父。美国南北战争结束后,随着黑奴获得解放,黑人被要求登记入册。他的祖父在登记姓名时被喝醉的白人士兵误事,填表写串了行,在姓氏一栏填上了“Dead”(死亡)。于是Dead就成为这个家族的姓氏。这实际上隐喻着即使是在黑奴解放之后白人还在粗暴地割裂着黑人与其祖先的关系,宣告了其非洲身份的死亡。他们仍然在扼杀着黑人的生存尊严,泯灭着黑人争取社会地位的努力。
“Milkman”(奶娃)是约定俗成的一个绰号,源自他在四岁时被发现还在由妈妈哺乳,完全属于一种戏谑的称呼。Macon三世是他的名字,亦是祖父和父亲的名字,这反映了他们家庭的传承。那么真正属于奶娃的名字哪一个才是最合适的呢?也许真的哪一个都不够合适。这也是奶娃成长过程中始终找不到自己社会位置和生存意义的一个原因。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要知道,名字标示着人的身份,有时甚至反映着人的灵魂。
奶娃出生的那天,正赶上一位黑人暗杀组织成员装上蓝色翅膀,跃下医院的楼顶自杀而亡。奶娃的妈妈目睹此景突然启动分娩,成为小镇里第一位被抬进医院而生育孩子的黑人女性。奶娃出生于富裕的黑人家庭。父亲一直努力通过实现经济上的自由来换取声誉,但他接受白人和黑人的种族隔离,并不指望得到白人的认可。奶娃的母亲和两位姐姐在父权深重的家庭中囿于富裕黑人女性的身份,无法与他人交流,无法享有爱的自由。
与奶娃家浓厚的父权阴影不同,奶娃的姑姑Pilate一家则由三代女性构成。奶娃只有在巫师般神秘的姑姑家里,才能够心情开朗,才能够感受到身心自由。他在成长过程中与外甥女Hagar一起获得性经验,与好友Guitar一起感受黑人在社会中遭受的歧视、侵害和杀戮。Guitar加入了暗杀组织。有黑人被害时,他们就会夺取白人的性命。与Guitar以暴制暴的想法不同,奶娃不认为杀戮可以解决问题,但他也不理解向白人争取权力的意义所在。
就是这样貌似年轻却全无生存驱动力的奶娃在父亲的提示下踏上了寻金之路,从自己生长的密歇根小镇前往宾州寻找父亲和姑姑曾经见过的财宝。不想一次寻宝之旅给他带来的却是发现先祖起源的收获。奶娃的祖父是自由人,原本与身为印第安人的祖母过着自由富足的生活,却被白人无端杀害。也因此奶娃的父亲和姑姑年幼时逃往密歇根州谋生。而奶娃的曾祖父所罗门则是可以飞翔的神人。人们最后见到奶娃的曾祖父时,眼睁睁地看着他飞向他的故里 -- 非洲。
了解了一切的奶娃与姑姑在山上意欲埋葬姑姑收藏已久的祖父骨骸时,却遭遇好友Guitar的追踪。Guitar误以为奶娃找到了金子,不惜对自己的好友痛下毒手。最后的奶娃是被Guitar射中了呢?还是像曾祖父一样学会了飞翔呢?最终,奶娃一跃飞下了山崖。
Morrison确实是大家,这部小说的结构很巧妙,设计得像一个环形回路。她用结尾的一次飞跃呼应了小说开始的那次飞跃。我们可以认为奶娃完成了寻根之旅,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和家族的历史,身心飞回了故乡;而如果奶娃并非真的飞跃呢,那就说明黑人的命运可能还要长期地苦海挣扎和循环。而Morrison的意欲如何呢?
这部《所罗门之歌》主要围绕奶娃的成长历程展开,而其他人物的描写也颇为精彩。没有肚脐眼的姑姑Pilate身上混合着黑人的奔放和印第安人的坚定,是全书最为通达明理的灵魂人物。堂妹Hargar敢爱敢恨,她因爱绽放,失爱而枯萎,绝不拖泥带水。朋友Guitar嫉恶如仇、是非分明,却在关键时刻露出见利忘义的本色。还有幼年丧父又唯利是图的父亲,懦弱文静、缺少关爱的母亲,为爱情而私奔的姐姐。各色出场人等都是各具特色,又全无刻板和类型化之感。
这部小说的语言应用也颇有讲究。虽然阅读中能感到其间富含大量的黑人口语,非常生活化,通俗易懂。但奇妙的是,它又全然保留着文字的美感和韵味。Morrison用缀满宝石的孔雀无法飞起来暗喻欲念太多的Guitar,用美丽却百无一用的手工玫瑰花瓣来暗喻两位深居闺中人不识的姐姐。此类暗喻和象征写法书中也是俯仰皆是。有人说Morrison的小说有着福克纳的叙事风格。确实如此,在小说构架和人物关系勾勒中,我能感知两者的相似之处,但又各具特色。福克纳小说是需要啃的,读罢有登山后大汗淋漓的酣畅。而Morrison的小说带给我的则是一种上坡下坡般的流动感和节奏美。
Morrison在《所罗门之歌》中通过书中人物大篇幅地讨论了种族问题,但她没有把种族问题表面化和简单化,也不认为相互的仇杀可以解决问题。不仅如此,她也并没有把小说的焦点完全停留在种族问题上,而是进一步延伸到黑人如何找到自己身份认同,如何找到自身尊严这样更加深刻的主题上。在小说的进展中,Morrison采用了虚实结合的手法,将虚构的小说与黑人遭遇毒手的史实,将民间传说的神幻色彩与小说的现实情境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为这部内涵深刻的小说增加了可读性和悠长意蕴。
美国小说家拉尔夫·埃利森说,“在众多的噪音和复杂的环境中,我们要通过使用自己的名字来发现自我。我们要让自己的名字带上我们全部的感情、希望、爱恨和期盼。名字应该成为我们的面具和盾牌,名字应该承载起我们从祖先那里习得的价值和传统。” Morrrison的《所罗门之歌》正是这样寻找祖先传统、寻找自己名字的故事。书中的奶娃通过寻根找到了自己祖先的名字所罗门,也学会了所罗门之歌。也因此他最后可以勇敢跃下山崖,因为他学会了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