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明星煌煌——读《绸缪》

斯通纳在其生命行将远行之际,反省一生,远远地观看自已,不动声色:“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可是,我想,阅读过这本书,花费过一个下午,陪伴斯通纳走完不那么漫长的一生的人,大都不会认同这样的说法。卜卡有诗歌《我有一群我,我有一群疼痛》,实在没有办法只让哪几句在这里,“我”的一群“我”、一群疼痛如藤蔓般缠绕,这首诗中的方块字也是如此: 春天的春天,有一个我从梦中惊醒, 他梦中的冰草比梦醒后长得快,长得高,长得凶险。 诸般农活中我只会这个了: 我右手捋一把, 冰草就把我的右手划破;我的左手, 想捋一把,另一个我就冲进梦里来制止。 是的,我有一群我。其中的某一个我就醒来, 心上犹有隐隐不散的疼痛。 我也有一群疼痛。 其中某一处的疼痛犹能记得梦中的风, 风吹冰草动,一寸没一寸地动, 也就一寸没一寸地疼痛。 一群我一齐疼痛的就不再是一个人, 有可能是某一个国,甚或太空里的某个星球。 我也常常觉得,我是一个冷漠的人,而那些为数不多的不常常的时候,是在梦中——黑夜的梦,白日的梦。这些梦让我像春天的花园,以肉眼可见地迅速,生长出鲜嫩的绿色,娇艳的红色,以及泥土中蠕动的黑色,生长出一群可怜的我,等待梦醒后比生长更加迅速的枯萎。诗三百就是这样的梦,而今天,我想说的,是一个喜悦的梦,是因为爱而让世界变色的梦。 《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前人释“绸缪束薪”“绸缪束刍”“绸缪束楚”是兴的手法,绸缪犹缠绵,扬之水《诗经别裁》中引范处义言“采薪者必绸缪整束乃能不散,刍、楚亦然,犹昏姻合二性,必有礼以绸缪也。”方玉润《诗经原始》称此诗“贺新昏也”,都明确指出了诗的背景,诗歌在这样的背景中,好到让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仍不能足,不过瘾。不过只这句却是平常,要在展开中,诗才变得明亮,变得好到不能再好。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扬之水《诗经别裁》讲“绸缪束薪”是兴,至“三星在天”,则已进入情境。三星即参星,西方所谓猎户座,方玉润解释说“参星中三星最明,通俗谓之三星。”“三星在天”,毛传“在天谓始见于东方”。新婚燕尔,高高的天上,明亮的星星镶嵌其上。三星在天,仿佛三星第一次出现在那里,明星煌煌,明星晢晢,照亮了人世间的一切,令其晶莹。两句诗并置,瞬间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尘世的爱投向高高的天空,并且看到了煌煌明星。
这让人想到古希腊第一位哲人泰勒斯的传说,他走路时高扬头颅,思考着深邃的星空,以至于不知道脚下的路而掉进了水坑。“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却是完全相反,仿佛一个人走路时永远低头看路,生怕一不小心就裁进尘世的臭水沟。突然有一天,生命中出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也许是曾经“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那一位,也许是曾经“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那一位,也许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那一位,也许只是初次相见,然而这都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一位的出现,这个人再也不愿意只顾低头躲避臭水沟,在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眼睛永远盯着地面。眼前人有如此人在,怎么形容她好呢?自觉或不自觉中,他的目光投向天上,天上的星星好像第一次出现在那里,而那个人,也是如此。
果然,当一个心灵惊异于明星如此煌煌晢晢时,周围的世界全部被照亮,全部变得陌生,仿佛世界刚刚被创造,万物正在发出第一声啼哭。“今夕何夕?”今夕何夕?置身星光下的空间,一切陌生之后,过往的一切秩序也失去了其意义,时间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新奇到让人怀疑甚至忘记时间,于是试图努力在记忆中寻找一个答案,努力重构往日熟悉的世界秩序,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且看答案是什么——“见此良人”。木心说答非所问,其实已经是答了。喃喃自语追问时间,会有结果吗?“良人”,郑玄注《仪礼》称“妇人称夫曰良。”如此,则以上皆为女子心理活动,然扬之水《诗经别裁》引戴君恩语,说“原是一时描写语耳,不必泥定夫妇相语等意。”追究这般细节,既然两千年来没有定论,不妨放过,只理解成一个人的心理。思维由追问跳跃到“此良人”,问与答缠绵胶着,互为因果。若视今夕何夕为因,仿佛在向着明亮的星星发问,在向着命运向着苍天发问,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让我“见此良人”,仿佛是上天安排了这样一个日子,所以才“见此良人”。若视“今夕何夕”为果,则追问后仿佛恍然大悟,因为“见此良人”,让世界变得陌生,面对它,才会追问“今夕何夕?”也仿佛在感谢苍天,安排了如此神奇的一天,“欢乐有极,喜幸无量。”
一切惊异与感激,在“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中释放以后,面对逐渐又清晰起来的、重新建构的世界秩序,心思便立马转向自身,因为始终是自身在面对世界。“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又仿佛在徘徊彳亍,不知所措。木心说生命就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如此良人何?”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生命状态。只有面对极其熟悉的、机械般的生活,一切才得心应手。面对这样一个全新的经验,全新的世界,就像面对明亮的星星,心中欢喜无限,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任何行动似乎都会让发亮的、洁白的事物沾染尘滓,只好束手无策,只好无可奈何。
诗的后两节正是这种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所措状态的延续。第一节“三星在天”,第二节“三星在隅”,第三节“三星在户”,扬之水解释道“星随天转,‘在天’谓始见于东方,‘在隅’夜久而东南隅,‘在户’夜半而正南,正是一夜之间时刻的推移。”因为一个生命的完满,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让世界焕然一新,而让生命不知所措,而让一个人看到明星煌煌。诗的好,真是让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然而仍然不能释放心中的喜悦;诗的好,让一个冷漠而干枯的人长出无数个饱满的分叉,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