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玛丽亚·儿玉和他们的宠猫

一、宠猫
那只猫轻轻一跃,跃上了窗台,目光警惕而深远。
那条街区零星有一些酒馆,午夜时分,酒馆里的喧弄声变得稀落,不时会有醉鬼跌跌撞撞从那些小酒馆里走了出来。远处传来悠扬的六弦琴声,有人在歌唱友谊和爱情。
从来没有爱情
就象从来没有永恒
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怀疑并不能阻止我对你的爱
但愿你要听的这首诗
象是遗落在忘乡的回忆
所派遣的使者
去到你的身边
把它最隐秘的痛苦
向你悄悄诉说……
我没有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自己来自何方,这些当然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记忆在我的眼前展开时,我就生活在一个猫群之中。夜幕来临时,我们三五成群在潜伏在街道的某个角落,我们嘻弄,或者窃窃私语,没有人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那些猫都有复杂的经历,他们不时地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为了让他们不小看我,我给他们杜撰了我的经历,这样我才能在他们中间混下去。
我也曾有过幸福的童年……,你们这些野种,别笑好不好,你们以为谁都象你们一样是淫乱的结果吗。我也曾有过幸福的童年,虽然我的童年是在水泥管道里度过的,那个管道在一个废弃的工地里,我的妈妈不知从哪里叼来了一个鸭绒枕头,我和我的姐姐就出生在那个温暖的鸭绒枕头上。我的姐姐全身象雪一样白,我的妈妈全身象黄金一样黄,我的身上有些黄,有些白,明显留着我爸爸和妈妈杂交的痕迹。
我第一次睁开眼时,一缕阳光从管道口射了进来,一些小鸟们的鸣叫声也从管道口传了进来。我清了清嗓子,也想发出第一次生命的第一声欢笑,我的姐姐一下扑在了我的身上,我们打闹起来。
妈妈在一边眯开眼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就接着入睡,我和姐姐很乖地都给了她一个笑脸,但她没有看见。
当我和我的姐姐能吃些东西时,我妈妈给我们叼来了各种各样的熟食,她给我们叼来的食物有:双汇牌火腿肠,伟佳牌牛肉,虞美人牌乳鸽,还有吃剩了半条的鱼,啃了一半的骨头,味道都还不错。有一天她给我们叼了几个粘在一起的套子,我嚼了一下,难吃死了。那天下午,她又不知从哪里叼来了一个小圆镜,就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镜子里的我尖嘴猴腮的,丑极了,我一下就哭出声来。妈妈和我说,我是个男的,丑一点,没关系。我的姐姐在一边偷偷地笑。偷偷笑着的姐姐更美丽了,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的快乐的童年很快就结束了。有一天,当妈妈带着我和我的姐姐姐穿越一条马路时,一辆疾驰而过的摩托车把我的姐姐和妈妈碾成了扁平状,我跟在他们的后面吓得缩成了一团。摩托车走了很久以后,我还傻傻地蹲在那里,看着他们一动不动的尸体,后来我钻进了附近的草丛才大声地哭了起来,我看着那些行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来走过去,没有人去掩埋他们的尸体。在那天夜里,我在草丛里挖了一起小土坑,埋了他们。
我回到了我们家,也就是那里水泥管道里,管道里冷冷清清的。我想起了以往对姐姐的不好,又一次哭了起来。我的姐姐以为我一直是恨她的,可她知道我是多么爱她吗,如果她不是我的姐姐,我长大一定会娶她的,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后来,我就流浪在附近的一个小区里,白天我在水泥管道里睡觉,晚上我从窗户跳进那些人有房间里,有时我从他们的餐桌上叼些食物,有时运气太坏,只能去垃圾堆里寻找一些食物充饥。
有一天,我跃上了一家人的餐桌,正当我要把那条吃剩有鱼叼走时,我看见在他们的卧室里,一个赤裸的男人在一个赤裸的女人身上涌动着,我的腿不小心把一个盘子踢到了地上,那个男人从女人身上抬起身来,大喊一声:“可恶的野猫!”随手扔过一个枕头来,我叼着他们那条吃剩的鱼一下跃出了窗外。
我的青春期也许就是在那一次引发的。我爱上了一只象姐姐一样雪白的女猫,我叫她白雪公主,她叫我darling,一只象她一样雪白的公猫充当了第三者,为此我们之间进行了一次决斗,那个公猫失去了一只耳朵,我为爱情付出的代价是我的一只右眼,最终的结果是我的白雪公主把我们两个人都抛弃了。
有一天,有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走过一条马路时,我尾随在他的后面。走到马路中间,那个老人停了下来,他往回走,走到我的身边时,他俯下身来,宽阔而温暖的手掌准确地放在我的背上,并轻轻抚摸着,后来,他把我带回了家,他成了我的主人。
我的主人的家是一个书的世界,那些已经开始发黑的书柜,组成一个循环曲折的迷宫,在这里迷宫里,我经常迷路,那些书柜之间窄小的人行道仿佛永远也走不完,每当这时,我就吓得哭了起来,我的主人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把我抱在怀里,他的眼睛好象永远都望着远方。
他是个瞎子。
后来,那个放书的房子里来了一个女人,她后来成了我的女主人。
后来,我的男主人死了,我的女主人哭得把那些书的书页都沾了起来,她说,博尔赫斯已经和水和空气一样永恒了,你自由了。
后来,我就遇到了你们。
我的男主人唤那个女人叫玛丽亚·儿玉。
二、玛丽亚·儿玉
在母亲的子宫里我就听说你,我迫不急待地要来到这个世界,直到和你相逢。
那一年,我行走在母亲光滑的产道里,那一年,你行走在不平坦的世界上。
荣誉和光辉包围着你,你包围着我。第一缕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把它想象成是来自于你。
你喜欢老虎的金黄,于是这种颜色成了我童年最美的颜色。你说勇敢是男人最可贵的品质,你就是我心中最勇敢的男人。你痴迷般地喜欢一千零一夜,我开始学会说话就把他们倒背如流了。你在阿莱夫中看到了宇宙的总和,看到了宇宙的过去和未来,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阿莱夫。你说世界只是一个迷宫,你就是我的迷宫。你看见一群鸟飞过天空,去寻找众鸟之鸟,我知道,你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众鸟之鸟。
我在慢慢长大,你在慢慢变老。
在12岁那年,我就觉得全部懂得你了,那一年你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我想对你说,你别再老了,我快追不上你了,但你还是老得那样坚决,一点也不顾惜我长得气喘嘘嘘。
男人们把荣誉给你,女人们把爱给你。但你在漂亮的女人面前,羞涩的象个孩子,有人说,那时你简直就是一个鸡场管理员,可你不知道,等她们老去,我会漂亮起来,直到和你相逢。
你笨拙地爱上一个又一个女人,那些愚蠢的女人笨拙地离开你。你几十年后和你年青时的恋人结合了,我把你书中描写过的那枚硬币翻了过来,她离开了你。
你的眼睛在慢慢失明,我在疯狂地生长,希望我和你相逢时,你能看看我,哪怕只有一眼,可你还是可耻地彻底失明了。我哭了一夜,光明把你关在了门外,你把我关在了门外。
可是,你慢慢向我走来了,你的雪白的头发随着你的走动在轻轻发颤,你的拐杖发出有节奏的缓慢的声响,你的额头反射着宇宙的光泽,你走过来,走到我的身边来,你在我的身边停下来,我听到了你老虎般沉重而深邃的气息声,你把你宽阔而温暖的大手放在我的头发上向下抚摸着,你对我说:
“你愿意当我的女秘书吗?”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我把你抚摸我头发的手握在手里,差一点没有昏过去,你真傻,你不知道,我在母亲的子宫里就等着这一天了。
“1986年4月22日,87岁的博尔赫斯与刚满四十岁的玛丽亚·儿玉在日内瓦的一个小教堂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婚礼,一个多月后,博尔赫斯在玛丽亚·儿玉的怀中死去。”
我抱着他沉重的头颅,看着他紧紧合着的眼和银色的头发和胡子,我相信他已经和空气与水一样化为永恒了,我的泪滴在他的脸上,但他一动不动。
你说,你犯了人世间最大的罪恶,你没有使自己幸福,我把你的这个罪恶去掉了。
三、博尔赫斯
“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个郊区长大的,那里街上很不安全,到处显露出衰败的气象。事实上,我成长的地方是一个有铁矛似的栏杆围着的花园和藏有无数英文书籍的书房。以匕首和六弦琴为特征的巴勒莫(人们让我确信)就在门外的街角上。但是早上出没在我的身边,晚上给我带来愉快的惊吓的是斯蒂文森笔下被马匹踩伤后奄奄一息的瞎眼海盗,把朋友丢在月球上、自己离去的叛徒,从未来摘来一枝凋谢花朵的时间旅行者,在魔瓶里被禁锢了几百年的精灵,波斯乔拉桑的蒙面先知,他那缀着石珠的纱巾后面是一张麻风病人的脸。”
“那铁矛似的外面有什么呢?离我几步之遥,在那乱哄哄的杂货铺里和危险的荒地上,发生了什么本地的暴力事件?那个风景如画的巴勒斯曾经,或者可能是什么模样的呢?”
四、博尔赫斯、玛丽亚·儿玉和他们的宠猫
我打开书页,那张黑白相片里只有博尔赫斯、玛丽亚·儿玉和他们的宠猫。老博尔赫斯的脸已经象宇宙一样坎坷不平了,玛丽亚·儿玉黄金般的头发里也有了银丝。玛丽亚·儿玉把他们的宠猫抱在怀里,那是一只黑的象碳一样的猫,博尔赫斯用老人慈祥的眼光和他们的宠猫对视着,猫的脸上一脸的不解。博尔赫斯用他那只藤条编织的手抚摸着猫的脊背。玛丽亚·儿玉看到了宇宙的侧面。
那只被爱伦.坡封存在一堵墙里面的黑猫,怎么能跨越时空,被他们抱在怀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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