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女性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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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自己一直自诩为推理小说书迷,但是看过的书实在不算多。豆瓣统计了一下认认真真读完的也就四五十本左右。似《一朵桔梗花》这样知名的作品居然如今才读到,真是顿生相见恨晚之感。这本书我读得很慢,前八个故事每读完一个我都要缓上好久,以消化文字中过于浓烈的情感。读罢,我则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想为一本读完的推理小说写下些文字的强烈冲动。这是真真正正的自来水,不论你是否喜爱推理我都推荐你看一下它,毕竟这样优美如纯文学般的文字私以为在平成乃至今后令和年代的推理中是再难见到了。
关于这本书的版本问题需要向不熟悉的书迷说明一下。《一朵桔梗花》这本书实际上是国人编纂的集子,将连城三纪彦两部有关“花葬”主题的短篇小说集:1981年的《戻り川心中》(包括《藤の花》、《桔梗の宿》、《桐の柩》、《白蓮の寺》、《戻り川心中》五个故事)和1985年的《夕萩心中》(包括《花緋文字》《夕萩心中》《菊の塵》《陽だまり課事件簿》四个故事)合并起来了。讲谈社在后来再版的《戻り川心中》收录了《夕萩心中》的前三篇故事,这就构成了花葬系列完整的八个故事。台湾林白出版社的《一朵桔梗花》和再版的《戻り川心中》一样收录了前八篇。而到了大陆的新星出版社这里,则把最后一篇画风差异较大、以当代为背景的喜剧《向阳科探案记》也收录了进来。尽管有不少读者向新星反应了最后一篇和前八篇主旨不搭调的问题,但新星在2011、2017年两次再版时都还是坚持收录了最后一篇。大概是想和原版保持一致,或者是为了给读者在前面阅读过程中产生的过于沉重的情绪补充些饭后甜点吧。Anyway,在我这篇拙评中就不涉及最后一篇了。
前五篇《戻り川心中》的译者是台湾著名的文学大佬钟肇政(去年以95高寿去世了,R.I.P),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但是在他的文字中仍然能读出老一辈民国文人对治学译著的专注,加之他本人童年、少年时期所受的日文教育经历,他对日语语感的熟悉程度要胜过大多译者。后四篇《夕萩心中》的译者是后生林新生,水平相比钟老就逊色了不少。更重要的是,钟老和连城本人我都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绝大多数男作家所缺乏的女性气质,这种契合对文章的翻译非常重要。若非如此是很难将一个当代类型文学作家的文字译出如川端散文般优美的地步的。
这本集子以“花葬”为主题,每一篇故事中都会有一个花的意象,以及一个与其对应的女性的形象。花在每篇故事中起到的作用不一,有的是与诡计相关,有的则揭示了动机,也有的并没有十分明显的作用,而是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铺垫了一种凄美的氛围。但不论如何,这些花的意象与每篇故事的女主角是深度绑定的。《一串白藤花》中雨打不倒的白藤与坚持生活下去的决心、《一朵桔梗花》中纯白色的桔梗与对纯粹爱情的向往、《菖蒲之舟》中开两次的菖蒲与对“重生”的隐喻都是很明显的以物喻人。不同的花有着不同的幽香和气质,就称这种东西为“花格”吧!它和不同的人物相结合,便产生了几篇主题各异的故事。
尽管几篇文章的主题各异,但它们之间却也有着昭然若揭的共性。腰封说这本书是“旧时代底层女人的浮世绘”,实在贴切得很。尽管有几个故事里的女性并非底层,物质生活并不算匮乏,但是精神上仍然是苦闷的,因为她们无法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所谓的大正浪漫和民国风一样是建立在绝大多数人凄惨生活之上的梦幻泡影。正如《一串白藤花》中描写花街女子所言:“他明白她们与故乡的联系,也知道她们何以被卖,是家里的谁使得她们不得不过着这种流离失所、出卖色相的生活——酗酒的父亲、嗜赌的兄长、长年卧病的丈夫。”我能看出连城对她们的境遇是抱着深深的同情和理解的。在这个故事中,也是出于要帮助她们摆脱悲惨命运的动机,邻居那个安静到有些木讷的代书先生才成为了杀人凶手。
也有女性读者批评连城这并非是对女性的同情和理解,而只是把书中的女性角色当作了他自己“物哀”的工具,某种意义上仍然是一种物化女性的做法。正如八篇作品中的女性无一不是肤白如雪不似此世之人,这种如缪斯般的神化女性的笔法仍然没有脱离男性凝视。这种批评并非毫无道理,事实上每篇故事的叙述者“我”也都是男性,但在我看来这仍然是有些偏颇的,就像批评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没有摆脱男性视角一样奇怪。以后三篇为例吧:《绯红色的文字》中三津的逆来顺受、《落菊之尘》中节的刚烈果决以及压轴的《夕萩情死迷案》中夕在面对爱情和强权的两难处境都显示出她们并不是千篇一律空洞无物的形象。尽管现在看来这些故事的结局无一不指向悲剧的方向,但是这些女性角色大多还是试过抓住自己命运的绳索,她们是有自己的尊严的。
由于推理小说的特殊性,在有关剧情的方面不便剧透太多,但我以为对于这本书而言文字本身的美感已经完全掩盖了推理、叙诡、多重反转这些形而下的结构上的技巧(尽管后者也是非常出色的),因此说说也无妨吧。我个人最喜欢初版的最后一篇《菖蒲之舟》和《绯红色的文字》两个故事。前者描述的是一个如思特里克兰德般视艺术高于一切的歌人为了给作品赋予现实意义而去炮制殉情迷案的故事。这样从未把情爱放在心上的艺术家始终不缺乏异性的投怀送抱,但他却从未爱上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仅仅是一种为了创作的体验罢了。像毕加索和他的女人们一样,我们很难讲他到底都爱着谁,也许没有一个人真正走进他的内心,但是对于他的艺术生活来说她们又是不可或缺的。我无意讨论这种想法/做法在伦理学上的对错与否,只是可能比其他读者而言我更能理解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罢了。我想起来一位朋友对我聊起过摇滚乐黄金年代的“果儿”对那一辈乐手的“滋养”,她们用自己的情爱去为音乐赋予了更深远的意义。但是,请不要试着从它本身的男本位角度去粗浅地理解这句话,试想一下,乐手们并不是根据这些经历有感而发去创作艺术,相反是为了赋予作品意义才去经历这些。而对于这一点,姑娘们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在双方的刻意为之下这份情爱也成了音乐本身的一部分,她们自然也是创作者的一员。这样看来,殉情便成了为艺术献身,这又是另一种浪漫了。
至于《绯色文字》,则是一个短篇的《恶意》。事实上这本书的出版要比畅销君的《恶意》早了十几年,后者才是从这篇故事中汲取了营养。而其中的女主人公三津也是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位,因为她和其他几位女主角不同,自始至终也没有试图反抗,是纯粹的弱者,也是命运最悲惨的一位。但却绝不会叫人觉得可怜之人可恨,因为读者的注意力一定全部放在凶手的恶意之重上,对她就只剩怜爱了。从故事一开始,她就陷入了哥哥为她精心编织的圈套之中,从和哥哥的同学坠入情网、到怀孕、再到被杀,一步步沦为整个阴谋的牺牲品。但是读完我又在问自己,三津对哥哥内心的恶意自始至终都是全无察觉的吗?我想并非如此。正好相反,她的内心应该也是知悉这些的,但是念于兄妹儿时的重情以及自己善良懦弱的性格,最终还是选择了为哥哥的阴谋献上身体乃至生命。连城对此点到为止,重点放在了凶手的自我剖析上,但我对那鳄鱼的眼泪丝毫提不起兴趣,只有这个小女孩的形象留在脑海里,让我一直无法挥去。
陆秋槎姐姐说他深信推理小说能穷究人类的智识与非理性,自有其价值,不能为纯文学及其他小说类型所取代。虽系舶来,于现代社会中又未尝不是一种必需品。我觉得是有道理的。尽管现在推理文学的主流——本格推理小说越来越刻意淡化其中的人文关怀,但是杀人、死亡这样的事件本身就难以摆脱读者对于终极问题的思考。这时候智力游戏就显得渺小无力了,而这种重文学性的作品正是这个时代稀缺的。通过探究探寻案件背后那些或低劣、或高尚、或简朴、或华丽、或单纯、或复杂的动机,我们可以窥视那个特定时代的风貌,也可以把握更大尺度上不变的人心,而这些《一朵桔梗花》都做到了。
我真心推荐大家都读一读这本书。等什么时间手边有一瓶好酒了,我会再重温一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