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数据和个案,理性和经验之间——读《村落的终结》有感

2008年,《连线》杂志的主编克里斯安德森说过:“数据爆炸使得科学的研究方法都落伍了”。后来,他在《拍字节时代》的封面故事里提出,大量数据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理论的“终结”。
作为写过《长尾理论》《免费》这样互联网新经济圣经的作者,对大数据的推崇,是理所当然的。在大数据全面兴起的现在,我们暂且不提物理,天文等领域,它至少对经济学,特别是对统计学和社会学,形成了强大的冲击——不再需要数据样本,因为我们可以掌握全部数据;甚至不需要用因果关系分析数据,因为我们只需要考察数据的相关性。
就像克里斯安德森说过的:“现在这个海量数据的时代,应用数学已经取代了其他的所有学科工具。而且只要数据足够,就能说明问题……只要掌握了这些数据之间的相关关系,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安德森的观点引起了激烈争论,而我几乎是占在他的一边,直到认真读了李培林先生的《村落的终结:羊城村的故事》。我才对这个问题作了重新思考。
李培林先生是我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从本书看来,运思行文,尽现大家风范。初读时,我觉得作为一本2000年代之后的社会学著作,理应在工具上更新,角度上更富有妙想。但读毕此书,我并没有见到这些,却收获了很多更有意义的想法。
在较传统的社会学理论框架内,李培林先生此书的方法,很是推陈出新。他开宗明义,在本书的前言里,详细说明了自己写作本书的方法论——
纠结于费孝通先生的“文本概括法”,和林耀华先生的“文学概括法”,李培林先生看似综合二者之长,将全书前半部分归为“文本概括”(“文本概括”是我们熟悉的,《江村经济》式的社会学传统路子。“把调查的资料和受访者的话语,慢慢地咀嚼,然后转化成比较精练、比较条理化的文本语言表达出来”);全书后半部分做了“文学概括”(文学概括是“把调查的原材料进一步加工成文学的语言,更具体地说,是小说的语言,它不舍弃生活语言中那些鲜活的东西,而是把调查的一些片断、零碎、芜杂的原材料,转化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如果我们细心一些,会发现李培林先生,有着自己的思考,甚至走出了自己的路子。
李培林先生的思考,是从数据开始的。因为“文本概括法”中无法绕开的,就是数据搜集和分析。但李培林先生对于数据,充满了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是因为我们现在用人类学方法搜集数据,难免是共时性的数据,对于研究一个城中村的变迁历程,研究一个历时性的课题,数据很难到位。他说:“宏观的大规模村落问卷调查所获得的数据,有往往会丢失甚至‘遮蔽’一些有血有肉的现实生活。特别是对村落生活和制度历时性变迁的‘过程’研究,一个时点上的共时性问卷调查显然有很大的局限性”。
其次,李培林先生所看重的生命历程的“质感”和日常生活的“有血有肉”,也很难在数据中找到。他说:“从生活到话语已经存在一层‘遮蔽’,从话语到文本产生了又一层‘遮蔽’,把生活感受转化为数据和数据之间的关系,有时就像把一道道千滋百味的精美宴席,变成了滋味单一的维生素或蛋白质”。萨特表达过类似的意思,他说,一件日常小事,如果形诸文字,变成文本,立马就会变成一个传奇。虽然立意正与李培林先生相反,但是逻辑和思考是一样的;《周易》里也有过“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的思考,是说“文字无法传达语言之意;而语言又无法传达意念之意”,如果把这句话换成“数不尽言,言不尽意”,大概也正是李培林先生所要表达的。
李培林先生说:“相对于统计分析的强有力工具,口述史和个案‘深描’的永恒魅力,也许就在于它的‘去蔽’能力”。挖掘数据下深埋的日常生活,是一件浪漫而有英雄色彩的事情。所以,他安排了全书尽一半的篇幅,来讲故事。然而,就算数据再枯燥,统计再“遮蔽”生活;那么,花很大气力去讲故事,讲一个一个孤立的个案,真的是社会学所需要的吗?
李培林先生也想到了这点。如果是简单的讲故事,一个记者或者一个小说家,进驻城中村,采风半个月,大概都能够完成他的任务。显然,李培林先生的故事并不是简单的复述而已。李培林先生对此做了加工,也许正是这样的处理,才使这本著作,成为一个方法上带有创新意味的名著。
首先,李培林先生对“讲故事”的局限心里有数,他说:“现实类型的局限性主要在于,这种比较类型不是经过抽象的理想类型,不具有超越个体经验的普遍解释力”。随后他介绍了很多学者和理论,杜赞奇的,王汉生,丹尼尔 贝尔,王晓毅,李国庆……这些学者们都旨在走出现实类型的局限,“试图提炼某种村落比较理想类型或象限图示”。
看到这里我们会想到,如果说到“理想类型”,说到“象限图示”,那自然而然是往马克思韦伯的理性主义老路上靠近;如果是讲故事,谈经验,那自然而然是往涂尔干的经验主义老路上靠近。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无论从哲学上,还是社会学上,都一度是水火不容的两条思想路径。沿着这二者其中之一的路径走下去,这本书都会成为一本方法上比较传统的著作。然而李培林先生在表达了对生命历程“质感”的追求的同时,也显示出对“理想类型”的偏好。那么,无疑,他是想做二者的综合。
如何做这个综合?
李培林先生要做的,就是将经验主义的“故事”,赋予理想类型的理性。按他本人的话说,即是塑造“中国村落终结的具有普遍解释力的理想类型”。
这种理想类型,好像是小说家从芸芸众生中抽象出的某一类人,如鲁迅的阿Q;又如商学院从无数案例中遴选出最能说明问题的经典案例;正如本书的副标题《羊城村的故事》显示的那样——“羊城村”其实并无这个村子,是李培林先生虚拟出的。但我们从“羊城”可以看到某个城市的影子,“羊城村”故事里隐约闪现的各类人群,我们也轻易能够得到心理上的反映和共鸣。
这种“塑造现实类型”的方法,也许有人会觉得对于学术研究来说,未免轻浮;但李培林先生讲方法论的前言里,特别谈到一个故事。他谈到经济学家对社会学家的讥讽:“社会学没有理论,只有一些没有结论的细致描述和没有精致提炼的素材,其余的就是同情的眼泪和愤慨的话语”。对于这样的讥讽,李培林先生有他自己的回应。但我觉得,相比于经济学中,无比重要的基础——“理性人”;社会学宁愿更重经验一些,把那个冷冰冰的,异常冷静算计得失的“理性人”,放到一个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中,还原为“现实人”一些。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培林先生“塑造现实类型”的讲故事方法,反而不显轻浮,更显厚重了。
最后,既然李培林先生最终选择了一分为二式的书写,我还是斗胆对“文本概括法”的那一半提一下工具上的畅想。方法上定下基调,既然是在“理性”和“经验”中行走,那么我们还是不妨在“理性”部分,借用更加有效的工具。以矫正一味追求“经验”的偏颇。
在数据爆发的现在,大数据作为强大的分析工具,如果找到科学的可操作的切入角度,无论对于共时性还是历时性的研究,我们会取得更好的成果。举本书的例子来看,《村落边界和生活半径》中,李培林先生提出了一个完整村落共同体,具有五种可以识别的边界:社会边界,文化边界,行政边界,自然边界,和经济边界。这样的概括没有问题。接着,李培林先生将这个模型,运用到羊城村的发展历程上。他说“这个边界分化的过程,并不是杂乱无章的,它有一个从边缘到核心,从经济边界开放到社会边界开房的基本次序”。言下之意,羊城村从封闭到开放的过程,无疑应该是按照前后顺序,依次为——经济边界——自然边界——行政边界——文化边界——社会边界。然而,以本书的表述看来,这个次序只是一种臆想,一种基于对制度和典故心中有谱的猜测。就算经济在变迁过程中起到决定性作用,但是,我们在数学上接受了“模糊”,在量子物理上接受了“混乱”的概念之后,会发现这种线性的发展路径,一定是不符合规律的。所谓层层突破,只是一种纯文学化的描述。如果能够完成数据采集,使用模糊分析,我们也许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展示出更加细腻更加纠缠的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