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迷路的羊与生活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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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人生》在反现代性的佯装中复活父权的世系,终成现代性的合谋者。夏目不屑诉诸史诗般密集的戏剧性事件,他在逼近本真的叙说中呈示现代的“人之境遇”。而回望或趋进的可能性,被如此隐微地给出,在一个“迷途之羊”、“我知我罪”的自嘲式指认之下 。
是啊,夏目漱石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个故事呢?这故事一点没有某些华语青春文学中痛彻心扉的爱情与错过,没有与朋友家人的决裂与割席,没有自我的撕扯和崩溃,只像是一杯家里放着的白开水,一部没有被点破的谜语,平淡和平静到……就像我的生活。
豆瓣读友的这句评论让我想到,如果夏目在这本书中对“生活的本质”这个话题有任何触碰的话,是否是:生活的本质本来就可以是平淡、迷茫呢?可以没有戏剧性的情节,可以没有激烈的情绪起伏,可以没有高深的哲学意味,可以没有高高在上的标准答案。只要是自我的、客观的、真实的,那就属于生活的真相?
“迷途之羊”……这个表达在《三四郎》中似乎不只出现过一次,只是我读的时候并未意识到这个反复出现的暗示。在kindle里搜索看看,果然是这样,出现了很多次。我甚至标记过“迷途的羊”初次出现的场面:
书中几个主要人物一起去某处游览,游览地有一个女孩子迷路了,哭喊着找奶奶。路人们“似乎都有所心动,但谁也没有具体行动”。路人纷纷注目,孩子却一直哭喊着,这场景未免有些诡异。广田老师、野野宫、与次郎几人都在,他们的反应是:“这也是因为地点不好吗?”(先前几人遇到了乞丐)以及“大家都想逃避责任哪。”
美祢子和三四郎没有参与讨论,浏览中途,美祢子脸色很不好,三四郎陪她散步,两人一起远离了人群。这一男一女在河畔散步、休息,没有多久,三四郎就着急回去,说是担心别人来寻他们。美祢子反应冷淡,只问他知不知道“迷路的孩子”英文怎么说,又告诉他答案:“stray sheep”。后面回去的路上,也只是喃喃自语“迷路的羊”,三四郎呢,“似懂非懂”。
三四郎的确是迷途的羊,迷失在”三个世界“中。
一个世界是从小生活的老家。
三四郎面對著三個世界。一個在遠方,就是與次郎所說的,有著明治十五年以前的風味,一切平平穩穩,然而一切也都朦朦朧朧。當然,回那兒去是很簡單的事,想回去的話馬上就能回去。不過,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三四郎是不想回去的。換言之,那兒就像是一處後退的落腳點。三四郎把卸脫下來的“過去”,封在這個落腳點里。他想到和藹可親的母親也被埋在那個圈子里,忽然覺得這太不應該了。於是,只能在母親來信的時候,才在這個世界低迴一會兒以溫舊情。
一个是学问的世界。
這第二個世界里,有生著青苔的磚瓦建造的房子;有寬大的閱覽室,大得從這一頭看不清另一頭的人的臉。書都摞得很高,不用梯子的話,手很難夠著。由於翻破了的書頁,加上手指的油污,書籍發黑;金色的字跡發亮。羊皮封面,牛皮封面,有兩百年歷史的紙張,以及所有的東西都積著灰塵。這是一些歷時二三十年才很不容易積成的寶貴灰塵,是戰勝了靜謐的歲月的靜謐的灰塵。 看一看在第二世界活動的人影,大抵長著懶得刮的長鬍子。有的人望著天空走路,有的人低頭行路。衣著無不髒污,日子無不貧困,氣度卻頗從容。縱然處在電車的包圍中,仍無所顧忌地朝太空呼吸寧靜的空氣。進入這個世界中的人,因不知當前的世界而頗不幸,也因能逃離煩惱的世界而頗幸運。
三四郎則處於能稍微領略其中風味的地位,要想脫離就可以脫離的。但是,不惜丟棄好不容易才有所悟的此中三味,又實在感到可憾。
第三个世界是浮华的世界。
第三個世界宛如光燦的春天在蕩漾。有電燈,有銀質匙,有歡聲,有笑語,有杯裡直冒泡沫的香檳酒,有出類拔萃的美麗的女子。
這個世界就在眼前,但是破難靠近。從難以靠近這一點來說,它仿佛是太空中的閃電。三四郎從遠處眺望這個世界,感到不可思議:自己不進入這個世界的某一處,就覺得這個世界中的某一處會有欠缺,而自己似乎有資格作這個世界的某一處的主人公。然而,理該對嚮往發達求之不得的這個世界本身,卻作繭自縛,阻塞了我三四郎可以自由進出的通陸。
三四郎游离在每个世界的边缘……而其他人(男人),似乎都已经确定地进入了各自的世界。广田君研究各派思想,野野宫君埋头做实验,原口君是一位画家,与次郎则一头扎进名、利、女人所在的现实世界。三四郎无法轻易进入任何世界,但“稍微领略其中风味……丢弃好不容易才有所悟的此中三味,又实在感到可憾。”
不仅如此,三四郎作为异乡人在东京体验到的矛盾与冲撞,实在不少:城市与乡村、东方与西方、艺术、科学与文学、男与女,人的真假、善恶、美丑,你方唱罢我登场。面对如此涌来的生活,他表现出来的无知、自卑、沉默、挥霍和无所作为似乎有迹可循。
美祢子在那次相遇之后,曾送给三四郎一张明信片,上面画了一条河,河边荒草乱生,两只羊羔在草丛中,而对面的河边是一个高大的拄着拐杖的人,如同恶魔一般。三四郎收到后,只是高兴,因为这两只迷途的羊,除了美祢子,当然包括自己在内。
“迷途的羊”,根据注释,这个说法出于《圣经·新约·马太福音》。
《圣经·新约·马太福音》:
18:12,“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
18:13,“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
18:14,“你们在天上的父也是这样,不愿意这小子里失丧一个。”
《新约圣经背景注释》对这一段如此解释:若有宗教领袖疏忽伤心或无助之人,必遭神弃绝,而神本身会去寻求这些失散的羊(旧约中,常将神的百姓比作羊)。
故事结束的时候,美祢子和三四郎最后的对话发生在教堂外面。既然美祢子定期去教堂,自然知道“迷路的羊”意味着什么:即使是与其他九十九只羊不同,成为了那失散了的唯一的一只羊,也总有人来寻求他,如果没有,神总会来寻求他。她是否也困在某个迷宫(男人的迷宫),成为了迷途的羔羊?是否也看出了三四郎的迷失?是否也曾希望两只迷途的羊一起取暖、寻路?她是否期待过自己能救赎三四郎,而三四郎也救赎她呢?
答案可能都是肯定的。但期待只是期待。现实是,路人只对迷路的孩子侧目,却不真正行动;现实是,她的路只有结婚生子,能做的只是排除掉绝对错误的选项。“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从最初的美祢子喃喃自语而三四郎似懂非懂,到变为明信片上的暗号时三四郎明白地感到开心,最后再到三四郎自己喃喃讲着迷途的羊。那种独属于遗失在羊群外的羊羔所有的迷茫,似乎只是从一个人蔓延到另一个人,直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三四郎》还在讲述着很多人的故事。
迷茫,可不可以?人能不能一直做一只迷失的羊羔?那迷失的羊如何才可能走出迷途?可,回归羊群就是对的吗?人的生命中,有那样一条回归羊群式的“正道”吗?
总不能相信神总会救赎,或宗教是那个最终的答案。宗教当然是可能的答案,但并非我目前赞成的答案。
我想stray sheep这个比喻,其中可能的深意在于:在这个故事中,迷途不是人生活的最终形态——尽管可能持续很久。在这期间,人可以选择等待被神或他人寻求,或可以自我拯救。如王小波所言,生和死,这是人们自己的事。谁也救不了别人的灵魂。但是,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把一切真正美好的当作全人类的财富,不认为人只配得上肉麻,配不上美,配不上阳春白雪。无论是因为世界予以ta们“gift”,而ta们想要回报,还是负起作为青年的担子,他们总会做些什么,总有那么一部分人,试图让人类不至于陷入最悲惨的生活。我想,距离ta们越近,迷途尽头可能会更早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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