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式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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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内容的简要概况
一、马尔库塞的借鉴与扬弃
1.1 海德格尔
马尔库塞对海德格尔的吸收主要是在于他的个人主义倾向上,但这种个人主义倾向在后来也被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乃至人道主义所置换,所以可以说马尔库塞对海德格尔是以扬弃为主的。
自古希腊哲学以来,存在是处于存在者的阴影之下存在的,无论是柏拉图对“意见”与“知识”的二分法、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还是笛卡尔的“我思”,都在沿着这一路线发展下去的——理性逐渐被压缩到了工具理性的范畴之内,感性判断被安置于非理性主义的名义之下加以排斥。
康德发现了这一传统思想的困境,提出了以逻辑为基础的理性主义对于物自体的无能为力。康德将美与感性对象的关系固化,并逐渐使其透明化,而在这一过程之中存在就重新浮现在了存在者没有遮蔽到的地方——人们便会认为“即使没有语言,物也确确实实地存在着”,这一“存在论的信念”隐隐作祟,稳定语言系统的内在之弊了导致美的实体化。但康德并没有解决这一问题,他只能通过审美去弥合这里的分歧。席勒延续了康德的思路,把审美视为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唯一道路。 黑格尔把“自然的”与“理性的”的矛盾放在世界历史的背景之下,从而以辩证的方式把握这个“普遍的自由意志”的现实道路和内在矛盾——而不是仅仅以理性之名宣告自然。狄尔泰则以更灵活的方式阐释了黑格尔,最终把物自体迎回精神科学之中——用一种历史的、生命的精神。
海德格尔则是从现象学的角度重新发现了存在,他不满于胡塞尔对于主体的非还原态度,主张把人转换为一种存在。在那里,人不是笛卡尔式的认识主体面对一个客体世界,而是处于存在之中,在这里在世存在。他并不像黑格尔-狄尔泰那样以世界历史的方式迎回物自体,而是把历史横亘在存在之上,使得存在成为了一个被给予的存在,是一个被揭示物。不难发现的是,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是一种静态的存在论,人作为存在的一部分,仅仅是作为接受而存在的,这也从根本上否定了反抗的可能。马尔库塞自然是不满于这种消极的态度的,于是他在《黑格尔存在论与历史性理论》中以黑格尔-狄尔泰的历史-社会消解了海德格尔的存在。
马尔库塞的基本策略是把海德格尔、黑格尔、伏尔泰三人的存在论放在一起讨论。他用黑格尔的历史本体论取代海德格尔的在世存在,把他的在世存在转换为了在历史中存在,同时又用狄尔泰的生命-历史观加以调和,因而统一了精神存在和历史存在,并同时掏空了海德格尔的在世存在。
1.2 黑格尔
在纳粹上台之后,对于纳粹的起源一度成为学界和公众热烈的话题。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阿多诺等人从心理学的角度阐释(有赖希的影响在),纽曼等人则是从政治、经济、法律等外部因素展开研究,但共通的是他们都把纳粹归结于非理性主义难以根除的痼疾。英美实证主义则不这么认为,黑格尔在纳粹上台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一度被英美实证主义者指责为纳粹的根源——纳粹是黑格尔国家哲学的现实化,马尔库塞对黑格尔的辩护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进行的(马尔库塞的马克思也更多的是黑格尔-马克思的马克思)。
马尔库塞是通过把黑格尔还原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之中才得以拯救黑格尔的。在黑格尔的时代,自路德宗以降的内在自由随着外部权威的丧失开始逐渐转换为外在自由,但这种无秩序的外在自由显示出了难以控制的破坏性,正是在这一情境下,黑格尔提出了他的国家哲学。在黑格尔那里,自由必须依赖于秩序才能实现,这种秩序的实现就必须依赖于国家的建立。可以看到,虽然黑格尔认为个人的自由必须依赖于国家的秩序才能实现,但是他的逻辑起点在于自由对秩序的认同。而后来的斯达尔等人则把黑格尔的国家哲学转变为了非理性主义,这与黑格尔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
换一种说法即是黑格尔认同的一个理性,而理性的来源是一个超人个的伦理,而这也正是法的意义。但斯达尔等人强调个人对国家的无条件服从,这样理性的伦理来源就变成了统治阶层的意志,而这个认同的过程是非理性的——可以说,纳粹是借着黑格尔的大旗反黑格尔。马尔库塞谈到,黑格尔之后德国兴起的实证主义才是德国帝国主义乃至纳粹的哲学基础。程巍老师并不认同这一观点,他认为这是极权国家的基础,即技术理性+实证主义。而对于纳粹的起源他采用了卢卡奇的说法,即非理性主义经过生命哲学的煽动与德国民族的血缘与土地相连。
马尔库塞在拯救黑格尔之后从黑格尔那里获得了两个重要的概念,一个是总体性,一个是否定性。总体性在其《黑格尔存在论与历史性理论》就已经有所运用,即社会-历史整体。否定性则是马尔库塞一直坚持下去的核心观点。黑格尔认为“存在即合理,合理即存在”,这里以一种理性贯穿了社会现实,认为合乎理性的东西一定会成为现实,因而现在的国家形式是非现实的(因为其是非理性的)。这里马尔库塞的阐释实际上结合了解放的思想,而这种个人之解放,个人之保护则与其后来的爱欲思想保持了同一。
1.3 弗洛伊德
马尔库塞对心理学的兴趣来源于现实环境的变化,他感受技术理性已经成为了一种统治工具,技术已经发展到了一种异化的程度,成为一种心理压抑。在技术的压抑之下人成为了无面孔的人,个体在其中消失了,这种情况是与马尔库塞所要坚决反对的。他曾经认为外在自由高于内在自由,因为自在自由的消极的,但他对现实的观察使得他认为外在自由的反抗已经日渐成为了一种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他就试图在内在自由中寻找那种反抗的希望,而这就使他转向了心理学。
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心理学分析不同,马尔库塞认为他们缺少一个“唯物主义”基础,因而转向了弗洛伊德的“本能”。他在这里抛弃了黑格尔的国家哲学,因为在那里个人的幸福仿佛成为了幻影,与在《理性与革命》中拯救总体性不同,他试图在总体性中拯救携带否定性的“个人”,爱欲就成为了他的武器。 “在今天,为生命而战,为爱欲而战,也就是为政治而战” ( 《爱欲与文明》P2)
他对于弗洛伊德的借鉴实质上也是一种重写,他对于本能(爱欲)的阐释与弗洛伊德不尽相同,他对于压抑的文明也引申出了那种非压抑的文明。这一节将在后面讨论。
二、马尔库塞思想
2.1 爱欲与文明
弗洛伊德认为文明的建构就是对本能的压抑,本能中存在着破坏的欲望,对这种欲望的压抑是文明得以出现的先决条件。文明的本能的快乐原则压抑在理性的现实原则之下,或者把它导向一种更高的道德原则。一方面每个个体都在个体发生史的规模上再生产种属的发生史,另一方面本能未被消灭,而只是被压抑,因而时刻存在着危及现实原则的可能。
或许是出于对总体性的认同,马尔库塞吸收了弗洛伊德对种属的无意识的看法。集体的精神沉淀具有普遍性和集体性,它在无意识中把个人与群体相连,个人不断再生产这种集体的无意识。在这里马尔库塞引入了回忆的概念,并结合了他那非常奇怪的前历史观, 从“幻想”中发掘未被压抑的形象,走上了审美拯救的道路。他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回忆沟通那些未被压抑的爱欲,“面向过去就是面向未来。‘追寻过去的时间’成为未来解放的手段”。这里的论述不可谓不怪异,且不论这种回忆如何发挥作用而非消解爱欲,这种对于前历史的怀旧式怀念就非常奇怪——好像那里尽是些美好的东西。
此外他还借鉴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提出了基本压抑和剩余压抑。基本压抑是必须的压抑,剩余压抑则是统治阶级的“操作原则”,剩余压抑并没有随着技术的进步而减少,反而就连基本压抑都没有得到应有的缓解(工作时间和强度的缩短等等)。
马克思的劳动在《爱欲与文明》中也被爱欲化,非异化的劳动是一种爱欲的享乐原则,而劳动的异化则并非如此。 压抑所造成的直接结果是爱欲从整个身体被压缩到生殖器,人只有在性交行为中才能体验到有限的快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尔库塞并不认为资本主义曾兴起的性解放并不是一场解放——它恰恰显示了其它领域的不自由。
2.2 单向度的人
马尔库塞在于1964年发表的《单向度的人》中展开了其对于技术理性的全面批判,这也延续了他自从《理性与革命》以来对于技术理性的反感。值得一提的是马尔库塞并非是对于技术理性的一元驳斥,而是认为技术理性的昂扬发展吞噬了社会的方方面面,使得技术的进步非但没有使人们得到解放,反而加重了对人的压抑。发达工业社会更是与技术理性合谋,成为了一种新型极权主义,在这里极权主义把外部控制转移到了内部需要之中,使得自外在自由看不到反抗的希望之后自在自由的火种也在风中摇曳。虽然在我看来这是马尔库塞对于爱欲的理解欠缺所导致的误解——爱欲并非一个本质物,而是被给予的存在,并在这个存在中开启自身。
这里并不打算跟随马尔库塞的思路在政治、文化、话语以及实证主义四个领域复述单向度社会的形成,而仅仅希望简要叙述其思想,所以仅仅复述其认为的个人意识被社会意识所吞没的问题。
在他看来,极权-技术社会最根本的地方在于这种无孔不入的管控使得人们再也无法分清真实的需要和虚假的需要,爱欲的本能在这里被异化所淹没, “异化了的主体被其异化了的存在所吞没”(《单向度的人》p10)。 意识形态包含在生产过程本身之中,生产机构及其所生产的商品和服务设施“出售”或强加给人们的是整个社会制度,技术生产出来的产品起着思想灌输和操纵的作用,由于更多的社会阶级中的更多的个人能够得到这些给人以好处的产品,因而它们所进行的思想灌输便不再是宣传,而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由此,产生了单向度的思想和行为模式 。
可以说马尔库塞的悲观正是基于寻找外在自由-外在自由没有反抗的希望-寻找内在的爱欲否定-内在的否定被意识形态所淹没的这个思想路线。但是我们不能发现的是,他一直是希望存在着一个本质的、先在的“本能”作为反抗的源泉,因而在这个源泉消失之后陷入悲观。但这个源泉或许并非是由于异化,而是其本身就不存在的,一切都是马尔库塞自以为的否定性希望(虽然在表现上来看没有什么区别),但这其实并不能导致否定性的消失。真正的否定性或许不是什么先在之物,而是“向端丽的吾父发起叛逆”(莫雷莫德语)。
1.3 文学
马尔库塞后来把解放的希望放在了文学上,这一方面是如同爱欲论时的前技术时期无意识的存在,另一方面是文学之陌生化让我们从现实中剥离出来,从而得到了反抗的可能。马尔库塞的政治从来不是一种社会形态,而是一种席勒式的人性解放论,这是在这个基础上马尔库塞赋予了“美”以不同寻常的意义和价值。但也遭遇了同样的问题,前技术时期或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具有无压抑的人性,这只是他幻想中的赋予。这和基督教是同一个逻辑,这个世界堕落了,我们拯救它,弥赛亚是其拯救。
他后来也与结构主义语言学相遇,从那里借取了许多概念。他认为语言结构是一场异化,我们的言语受控于语言结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与解构的思想不谋而合——颠覆语言结构。但他对语言结构的看法又极其富有暧昧性。他一方面希望寻找那种超越语言结构的言语去颠覆它,另一方面又认为超出语言结构的言语一旦被读懂就被社会-语言收编了——这里是一种福柯式的语言-权力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一方面认同反文学的否定性,另一方面否定反文学的否定性,因为反文学正是试图突破语言结构而又不存在被理解的可能——这就与他赋予文学的那种否定性之源泉相违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