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墙而过,以手捞月

编辑让我写个小文章来讲讲这本小说写了什么,这个临时任务让我夜不能寐,从去年开始,就觉得交代自己是一件极为困难苦涩之事,更别说解释自己的小说。
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审老师给出的反馈是,这本小说的五篇题材和写法各不相同,像是五个人所写。我想他这句话并不全是夸赞,更多的是责问,为何不更加深入,为什么不圈定一个具体明确的场域,多变和求新自然值得鼓励,可是行色匆匆所见的风景,一定没有慢行和驻足的人见到得多。这个道理,我也是明白的,可我是个鲁钝之人,如果没有这样那样的探索,我无法明确自己想要在哪个面向深入。多年来,我在写作上的困扰不外乎此,好在,这样的困扰自去年来已经减轻许多,某种明确而坚实的内核已经形成,我不再担心自己的写作会魂飞魄散或中道干涸。
经历过2020年的人对“奇迹之年”四字会有更多体会,骤然停顿导致的失重感至今残留在身体之中。每次看到这个书名,想起的还是2020年的除夕之夜,当时湖北的疫情如火如荼却又暧昧难明,我躺在被窝里突然明白,一切都变了,轨迹偏移了,这是我切身可感的一个拐点。当然,这篇写于2019年的短篇小说并不是什么预言,其中提到的奇迹之年是2012年,那一年的12月22日是传说中的世界末日,许多人在网上发帖讨论此事,我也激情参与,然后世界照常运转。哦,对了,2012年还是中国的移动互联网元年,就是这一年我习惯了使用智能手机,注册了微信和支付宝,然后浑浑噩噩地继续生活,并未觉得有任何异样,但生活确实变化了,对么?互联网以其巨大的能量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改变了生活的质地,我视之为透明的陷阱。信息洪流填充了所有缝隙,个人已经无可遁逃,蛮荒迅速退出视野,对我个人而言,那些引人入胜的奇谈在短时间内失去了踪迹,我为此失落,因而回溯,回到怪力乱神尚有一席之地的年代,这才有了《奇迹之年》,它并非对科技进步的指控,只是我个人对于奇迹的一次叫魂而已,虚与实相互映证的同时,又相互排斥。
《代春日行》《琥珀》有着相似的线索,我将《代春日行》视之为一封写于骀荡春风的上海情书,2013年至今,我一直生活在上海,很喜欢这座城市,对它充满好奇心,翻看了不少它的历史,听了不少老辈人的故事,在博物馆中观看它,愧疚的是,我一直没能融入它,而且也不想融入,我曾经想为它写一个更长的小说,尚不得法门,只种下一颗写作的种子。这些年的生活未必都是如意,也有当下年轻人避无可避的困扰和痛苦,其中就有上海作为一个巨大之城对于个体的蔑视,然而我还是很喜欢这座城市,每次走在路上,还是能觉得它从我的脚下生发,我没有融入它,我和它时时比邻而居,这也是一种温情吧。我喜欢鲍照的《代春日行》,老实说这首诗也不怎么高明,但就是被其中氤氲的桃色所感染,诗中人的情愫也被我写进了小说,相类的是我对上海的感情。
我自己很喜欢此书的中篇《南奔》,回头看它,语言和结构都不足够,但我在其中投射了最多心境,那就是一个平庸之人无法逃出存在困境,没有出路,只有一直奔逃。我的祖籍江西景德镇下的乐平,汉代置县,并没有出过什么顶天的人物,这里的人很喜欢看戏,最有名的特产就是古戏台,我受此熏陶,对它们有特别的感情,近年来每每看到它们的倾圮和凋敝,痛心之余,更多是无可奈何。为逝去之物唱挽早就成为了我的爱好,打捞遗珍是我苦心修炼的技术,而古戏台这么一个真幻交织的场合确实是个天然的表现舞台,这个故事或许讲得荒腔走板,但在歌弦停歇时,你与我说不定会在静谧中共鸣。
如果让我来为这五篇找个共同点,我想它们都指涉了虚幻对现实的入侵和重构。步入三十岁,逐渐明白辎重到底有多重,总是企图以写作练就穿墙之术,徒手捞起水中的月亮,虚实之间的进退维谷,也是我长久以来的精神状态。
感谢几位编辑老师对我写作的鼓励,对此书付梓面世的付出。
预祝大家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