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与决定论
人们常常以为,如果这个世界遵守因果机械决定论,那么人就没有自由意志。意思是说,如果每一个后果,都是一个前因所决定,那么一切都被决定了,根本就没有任何自由可言。这种理解本是一个错误,有意思的是在这个错误之上又生发出另一个错误,即引入不确定性,来打破“决定性”,以赋予意志自由,就像R. Kane与普利高津引入量子不确定性那样。
这实际上是误把不确定性当作是决定性,就像日常如果一件事是确定的,我们往往就难以介入,如果不确定,我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主意来介入做决定。这是典型的被日常模糊的主观感受所引入歧途的例子。不确定性的随机机制也好,因果决定机制也好,都是一种自然物理定律,无论是什么定律引导一个前因决定一个后果,都是决定论性质的,都不存在一个意志可以介入与操作的空间,想从这里找到自由显然是走错了地方。
这就是Kane自己提到的ancient dilemma,包括William James在内的众多人一再重复这个观点,不过有些人就是脑筋转不过弯来。还有些人尝试从别的途径来解决问题,比如D. Dennett试图以“一个哺乳动物并不都有一个哺乳动物母亲”来论证因果链条并不是连续不断的,但是他的这个类比论证简直不值得反驳。物理学家惠勒猜想,或许自由意志与决定论,就像微观上一个粒子的动量与位置的属性,二者是互不相容,有动量就没有位置,有位置就没有动量。也是奇思异想,但很遗憾也是错误的。
人们主观上决定自己有自主地进行自由选择的能力,这看上去与每一件事都被前因所决定相矛盾,这被普利高津在《确定性的终结》中称之为“决定论的二难推理”。但是不难发现,主观感受与客观过程,显然不可混为一谈。休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他不是说,人虽然主观上能“自由选择”,但是我们却能预见一个人的行为,比如一个人开车会沿着路走而不是胡乱走,一个人饿了会吃饭而不是去方便。你或许也曾听到过“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这种情况,这种能够被预见的“自由意志”,不奇怪吗?
对于意志自由或自由意志,长久以来存在一个误解。自由意志,并非不被前因所决定,也不是不要遵守任何物理定律。没有前因,没有物理定律,意志就变成了神秘的、不自然的东西,我称之为把自由意志排除出自然过程之外,放在了上帝的身旁。康德与Peter van Inwagen等人就是这么想的,以为意志来自于一个神秘的物自体世界。但是,所谓的现象学,不过是我们大脑里的智能带来的主观世界模型而已,自然界并不存在“现象”,自然界只有物自体。
我们是自然过程的产物,没有物理定律,我们就不存在。任何不存在物理定律的地方,显然就是纯粹的混沌。我们无法在混沌中存在。我们是秩序的产物,我们生活在秩序里。随机性也是一种“秩序”,因此我们会在某些陷入僵局的时候引入随机性来帮助我们解决问题,比如布里丹的驴,在两个草堆之间难以抉择,这个时候就需要随机性——比如抛硬币——来帮助做出选择。Mariano Sigman说我们有时候选择去哪个餐馆吃饭、从菜单上选择吃什么的时候常用这个工具。所以你会看到,R. Kane引入量子不确定性,实际上正是要解决这个僵局问题。但这和自由意志关系不大。
所谓意志,不过是智能加工信息的最终结果。意志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那么,意志显然总是“被决定的”,它来自物理过程,产生它的物理过程必然遵循某种规则。有些人如Derk Pereboom、Sam Harris等人因此很无奈地承认,不存在自由意志。柏林在《自由论》中就说,决定论与自由意志必然是冲突的。导致这种想法的原因,是因为没有意识到,意志的自由并不来自不受基本的物理定律的限制与束缚。如前所述,没有基本的物理定律,就没有人,没有意志。
人是进化的产物,人的智能是进化塑造的;自然选择给我们的智能预先选定了一些规则,比如饿了想吃,困了想睡,见了美人想爱。但是,所有这些规则,指向一个结果:生存与繁衍。到这里,你或许会想到,道金斯等人早已指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是基因打造的生存机器,或者说我们是基因的牵线木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没有自由意志。只有重新选择我们活着的原则与目标,才能获得康德所说的自律,以及对应的自由意志。
正如古往今来的人所意识到的,我们的大脑中有许多的自动运作的部分,即古人如柏拉图所意识到的欲望或激情,中间时代的人如弗洛伊德意识到的潜意识,现代人如M. Gazzaniga等等许多人所意识到的大脑的自动模块。这些自动模块是进化过程中自然选择的作品,并非由我们“自己”所选择与决定。比如说你我的长相、天赋、性格,都不是你我决定的,是外在的环境与基因,把我们给决定了,无论你喜欢与否。你可能会在照镜子的时候说“我X,谁啊这么靓”,不管怎样与你的努力与意志没关系。当然现在人能整容了,以后还能做基因编辑,暂且不谈。
我常说原生智能,即我们生来这个“mind”,服务于生存与繁衍。但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可以尝试更新我们的mindset,引入一种新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调整、训练以塑造大脑中的自动系统以及整个大脑的工作,这样我们就能从基因机器人,发展出一个自己选择与决定的人生,按照我们想要的方式去生活,这样我们就拥有了自由意志。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自己在重述斯宾诺莎的观点。不说了,我去磨眼镜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