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中的女性主义
几乎所有的墨西哥男人都怕女人——爱尔维拉·甘波斯
《2666》第四部分《罪行》以法医般的冷酷视角描述了112位女性的谋杀案件,像连着的一百多个塔伦蒂诺式的暴力片段,中间穿插着纷繁复杂的人物和他们清醒梦中疯子般的呓语。
《2666》很少和女权主义联系在一起。而这本书篇幅最长的《罪行》这一部分是有鲜明的女权主义元素的,也是我觉得全书最有意思的部分。
重复之后再重复
《2666》这本书没有精心编排的戏剧性冲突,只有现实生活般的琐碎和重复。
第一种重复是对于案发现场女尸的描述。
圣特莱沙五年来共有112位女性被害,波拉尼奥不厌其烦地描述了每一起。从发现尸体,到案发现场,再到警员收集线索企图解开谜团。所有案件都以一种客观冷静甚至于冷酷笔法来描述,像是阅读近百份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的法医报告。
全书“女尸”两字出现了142次,“rape"这个词出现了86次。
10月,有人发现了又一具女尸,地点在市政管理的新垃圾场上,那是个长三公里宽一公里半的臭垃圾堆,位于距离“小眼”峡谷南边的洼地里,旁边就是通向“黑屋”的公路;每天有一百多辆卡车给“黑屋”送货。洼地虽大,垃圾场却越来越小,因为非法的地下垃圾堆越来越多,据说,在“黑屋”附近或者那个居民点西边,准备再开一个垃圾场。根据法医判断,死者年龄有十五六岁,但大家说最后的结论还是等病理学家做出为好
这样的片段数不胜数。随着时间推移,作案手法越来越暴力残忍,像是连看一百个塔伦蒂诺电影片段,让人窒息。
第二种重复特别逗,是一个叫做胡安的探员的全名。
负责此案的是检察员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没人前来认尸。
圣特莱莎市政委员会主席对报界声明:凶手已经被捕,后来的妇女杀人案是普通罪犯所为。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负责办理伤人盗窃案。
此案由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办理,他一接手这个案子,就认定是自杀。
圣特莱沙的警力捉襟见肘,警局负责类似案件仅有两三名警察,所以经常是胡安办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波拉尼奥没有直接写警力有多少,而是通过一次次重复(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的全名一共出现了97次),让读者通过“怎么又是这个探员”的讶异体会到这一点。每一次重复也好像在告诉读者,尽管受害女性的尸体一具接着一具被发现,任何认为政府会重视,情况会好转的希冀都是妄想。
这样赤裸裸的重复像是一份份uncut纪录片素材,冗长枯燥的同时用最粗粝的材料让读者体会作为女性居住在圣特莱沙的感受:针对女性的犯罪无处不在的同时也几乎被无视,被遗忘,被正常化,成了在圣特莱沙生活的一部分。
现实不会像畅销小说一样有戏剧性的反转,看到又一起凶杀案,读者也和又一次出现在案发现场面对女尸的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一样,逐渐变得麻木。
现实中的圣特莱沙和统计学
现实中,圣特莱沙确有其城。圣特莱沙的蓝本是美墨边境的华雷斯城(Ciudad Juárez),国境线的对面就是美国德州的El Paso,两个城市之间本无间隙,被铁丝网分隔。我在El Paso的一条景观公路上还收到过“欢迎来到墨西哥”的短信,足以见得这两个城市有多近。在小说中,德州被替换成了亚利桑那州,El Paso被替换成了Tuscon。
华雷斯城在1993年到2005年之间有超过370名女性被杀害,政府的腐败和不作为屡见不鲜。我查了维基百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对统计数字的曲解。
一位新墨西哥大学的教授为圣特莱沙辩护说,华雷斯城的罪行与性别无关。在过去二十几年内,女性受害者占所有受害者的比例小于百分之十,这个百分比小于美国的数字(20-25%)。
我觉得这是一个曲解统计数字的例子。仅仅引用百分比,而不谈女性受害者数量的绝对值远远低估了华雷斯城女性所面临的困境。要知道华雷斯城是世界上谋杀率最高的城市之一,毒品交易盛行,黑帮火拼,死亡者男性占绝大多数。这些因为毒品交易被谋杀的男性拉低了女性占受害者总数的比例,可这完全不意味着生活在华雷斯的女性是安全的。
房间里的大象
书中大多数案件都成了死胡同:
等到法医报告终于来了的时候(可能死于利刃重伤),已经没人记得这陌生女子了,包括媒体在内,尸体很快被扔进了公墓。
圣特莱沙警局腐败之风盛行,偶尔抓到嫌疑犯,严刑逼供让他为好几起之前毫无关联的案件背锅也是常有的事。警局甚至编造阴谋论让人相信这是连环杀人案件,然而编造出来的故事漏洞百出。
像房间里的大象一般不被谈及,但显而易见的问题是:是什么造成了这么多针对女性的暴力案件?
波拉尼奥没有给出任何答案,而我觉得答案是是对于女性的系统性歧视。书中的一个女性角色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精神病院女院长甘波斯
甘波斯是我在全书里最喜欢的女性角色。探员胡安为了了解罪犯的心理,拜访了这位精神病院院长。甘波斯是一位单身的独立中年女性,知识分子,举手投足都是自信,探员胡安被深深吸引。胡安想要更深层次的情感联结,而甘波斯只想停留在肉体关系,无疑是常见的性别关系的反转。
甘波斯有两段话我想全文引用,是拉美现代文学里面并不少见的独白,可以说是天马行空想象力爆炸,也可以说是疯疯癫癫莫名其妙,但是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第一段是甘波斯认为人被各种各样的恐惧支配,我们的迷弟探员胡安唯唯诺诺地听和应答:
你想想一种典型的恐惧症吧,恐桥症。很多人有这个毛病。胡安问:什么是恐桥症啊?就是害怕过桥。胡安说:我认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个男孩;他一过桥就害怕桥会坍塌,所以就跑着过去,其实这样更危险。女院长说:这是典型的恐桥症。另外一种典型的恐惧症是幽闭恐惧症:害怕封闭的空间。另外一种是恐旷症。害怕空旷的空间。胡安说:这种病人我认识几个。女院长说:另外一种更加典型叫恐尸症。胡安说:就是害怕死尸啦。我认识这种人。他们若是当警察,那可惨啦。女院长:还有恐血症,害怕鲜血。胡安说:完全正确。女院长:恐罪症,害怕犯罪。可是有些恐惧症就比较奇怪了,比如,恐床症。知道这是什么病吗?胡安:一点也想不出来。女院长:害怕床铺。胡安:难道会有人害怕或者厌恶床铺吗?女院长:有,有这样的人啊。不过,只要睡在地上、永远不进卧室,病情可以缓解。还有恐发症,就是害怕头发。胡安:这可有点复杂,对吗?女院长:复杂极了。有些恐发症的病例,最后竟然是自杀。还有恐言症,就是害怕说话。胡安:既然如此,那最好保持沉默。女院长:这可比较复杂,因为话语无处不在,包括沉默的时候,没有绝对的沉默啊,对吗?还有恐衣症,就是害怕衣服。看上去奇怪,可害怕的范围要大得多。有种恐惧症比较普通,是恐医症,害怕医生。还有就是恐女症,当然患者只有男人。这种病在墨西哥范围很广,虽然披了各式各样的外衣。是不是有些夸张呢?一点也不夸张:几乎所有的墨西哥男人都怕女人。胡安: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接下来还有两种恐惧症,骨子里非常浪漫:恐雨症和恐海症。还有两种恐惧症也很浪漫:恐花症和恐树症。胡安说:有些墨西哥男人患上了恐女症,可并非所有的墨西哥男人,您可别危言耸听!女院长问道:您说恐眼症是什么?胡安说:眼,眼,一定跟眼睛有关系。哎呀,难道是害怕眼睛?女院长:更糟的是害怕睁开眼睛。这正好形象地回答了您说的恐女症。如果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会产生巨大混乱,会丧失理智,会产生视听幻觉,通常会产生暴力行为。我间接了解两个病例,患者竟然自残。胡安问:剜出自己的眼睛吗?女院长:用手指甲抠出来的。胡安:真恶心!女院长:接下来还有恐孩症,害怕孩子;恐弹症,害怕子弹。胡安说:我就有恐弹症。女院长:对,这比较常见。还有另外一种恐惧症正在蔓延:恐转移症。假如恐转移症转化成恐街症,那病情会恶化。恐街症就是害怕街道或者穿过大街。咱们还不能忘记恐色症,害怕颜色。还有恐夜症,害怕夜晚。还有恐工症,害怕工作。还有一种恐惧症非常普遍:恐决心症,就是害怕下决心。还有一种恐惧症刚刚扩散开来,就是恐人症,害怕人群。还有一种恐惧症明显在增加,就是恐天体症,害怕大气现象,例如,闪电、雷鸣、暴风雨。但是,我认为最糟糕的恐惧症就是害怕一切和害怕自己。如果您不得不患上其中之一,您选择哪个?胡安说:害怕自己。女院长说:那可有害处,好好想想!胡安说:我选择害怕自己。您别忘记,我是警察。假如我害怕一切,那就没法工作了。女院长说:如果您害怕自己,您的生活可能变成经常性的注意恐惧。如果恐惧情绪活跃起来的话,那么会产生一种自食系统、一种难以逃脱的恶性循环。
这段话看似是列举各种稀奇古怪的恐惧症,却也点出了甘波斯对圣特莱沙的女性凶杀案的看法:几乎所有的墨西哥男人都怕女人,在墨西哥遍布对女性的恐惧,和恐惧相伴的系统性歧视。
探员胡安在目睹一件非常血腥的女性谋杀案后患上了失眠症,找甘波斯倾诉,甘波斯的回应是这样的:
...彻底丢下一切,不加任何保留。比如,她梦想着卖掉那套单元房以及圣特莱莎城里的两处房产,卖掉轿车和首饰;卖掉一切,凑够可观的数目;梦想坐上飞往巴黎的航班。到了以后,租上一个小房间,比如说,在维利耶和克利希门之间租个写字间;然后,去看名医,一个创造奇迹的整容医生,请他给我整容,修鼻子和颧骨,做隆胸手术,总之,一下手术台,焕然一新,变成另外一个女人,不再是五十多岁,而是四十几岁,或者最好是四十岁出头,青春焕发,面貌一新;当然,有一段时间需要缠着绷带,像个木乃伊,不是埃及那种木乃伊,是墨西哥的,这叫人喜欢,比如,去逛地铁,人人都吃惊地望着你,甚至给你让座,想像那是多么可怕的痛苦、烧伤的感觉、交通事故,那陌生、安静的坚忍女人已经度过了上述一切;她走出地铁,迈进博物馆、画廊或者书店的大门;她每天学习两小时法语,高高兴兴地学习,充满幻想地学习,法语多美啊!多有音乐感啊!会说“je ne sais quoi”;然后,一个雨天的早晨,轻轻地拿掉绷带,就像一位考古学家刚刚发现一块难以形容的骨骼,如同一个动作缓慢的女孩一点点地拆开有意拖延时间的礼物,拆呀,拆呀,永远拆不完,直到绷带落地,落到哪里去了?落到了地毯上,落到了地板上,一流的地板;所有的绷带像几条长虫那样颤抖,或者说所有的绷带像蛇群那样睁开了睡眼,尽管她知道那不是蛇,而是守护天使;后来,有人拿来一面镜子,她照照镜子,点点头,表示认可,表情里再度露出了童年最美的样子,那是父母的心肝啊;然后,在什么纸上签字,签文件,签支票;然后,去逛巴黎的大街。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问:是走向新生活吗?女院长答:我认为是的。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很喜欢。女院长说:我要一种没有墨西哥、墨西哥人、墨西哥病人的新生活。胡安·德迪约斯·马尔蒂内斯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让我爱得发疯了。
拆掉绷带这一段的想象真的是挥洒自如。但是洒脱背后也有苦楚:甘波斯深知墨西哥的性别歧视问题根深蒂固,在短期内没有任何系统性的解决方案。抛掉在墨西哥的一切然后逃离的想法始终在甘波斯脑海中。
结语
《2666》抛出了无数的谜团和线索,绝大多数都无疾而终。比如说,当你好奇甘波斯和胡安警探的恋情最后怎样,甘波斯最后有没有去巴黎的时候,读完整本书你会发现甘波斯在说完关于绷带那段话之后没有再出现。
最大的悬而未决当然是《罪行》部分的案件。
可是清楚的了断(closure)是畅销书作者和商业片导演发明的东西。这个世界绝大多数问题是没有了断的,就像圣特莱沙的这一百多起女性谋杀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