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懂的翻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一个臭毛病。在我的英文水平还不足以通篇读完一本书之前，我是很乐于读翻译的书的。即使有几种译本，由于我没法子自己对照原文，也就无所谓谁翻译的好或者坏。当我的英文水平终于提升到可以踉踉跄跄读完一本原版书之后，我的信心便膨胀起来。我会买回英文原版书来，对照比较各种译本，对它们吹毛求疵，横加批判一番，并以此为乐。

对于这本书，因为陀氏是用俄语写作，而我不懂俄语，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有打算去参照原著。读前几章的时候，我感觉这书读起来有些难度。但我以为是作者故意为之——按作者对书中主人公的描述，这样一个神经质，敏感，前言不搭后语的人，他的讲述，缺乏逻辑也很自然。通读全书之后，第二遍再读时，我依然觉得读起来难受。为了弄明白这难受劲儿到底是由于我长久不读书导致理解力下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购买了漓江社臧仲伦的版本，参照网上古腾堡计划的英文译本（地址：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600/600-h/600-h.htm，译者未注明），对照这个版本（曾思艺，浙江文艺出版社），觉得至少有些翻译是值得商榷的。能力所限，我没有办法比较俄文,但我从网上找到了俄英对照的网站(http://learningrussian.net/notes_from_underground_toc.php，可惜只有第一部分的5章)，把其中有的俄文部分也对照于后。

我也买了 Richard Pevear 和 Larissa Volokhonsky 翻译的英文版本，等到了之后，可以丰富英文对照的样例。

第一章开篇没多久，提及带马刀的军官之后，“我”有一段自我剖析。这个版本（后称曾版）、臧仲伦版本（臧）、古腾堡英文版（英）、俄文版（俄）中分别是：

曾：

……不过，这是发生在我青年时代的事情。然而，先生们，你们可知道我凶狠的关键之处是什么吗？这可就是整个问题的症结所在了，而且最恶心的地方在于，我在任何时候，甚至在怒不可遏的时候，都会可耻地意识到，我不仅不凶很，而且甚至还是一个无法凶狠起来的人，我只不过是枉自吓唬吓唬麻雀，聊以自慰而已。

臧：

……不过，这是发生在我年轻时候的事。但是，诸位，你们可知道我最生气的是什么吗？最让我生气，最让我恶心的事就是，甚至我最恼火的时候，我心中还时时刻刻可耻地意识到，我不仅不是个心怀歹毒地人，甚至也不是个怀恨在心的人，我只会突然的吓唬麻雀，聊以自娱。

英:

...That happened in my youth, though.

But do you know, gentlemen, what was the chief point about my spite? Why, the whole point, the real sting of it lay in the fact that continually, even in the moment of the acutest spleen, I was inwardly conscious with shame that I was not only not a spiteful but not even an embittered man, that I was simply scaring sparrows at random and amusing myself by it.

俄：

...Впрочем, это случилось еще в моей молодости.

Но знаете ли, господа, в чем состоял главный пункт моей злости? Да в том-то и состояла вся штука, в том-то и заключалась наибольшая гадость, что я поминутно, даже в минуту самой сильнейшей желчи, постыдно сознавал в себе, что я не только не злой, но даже и не озлобленный человек, что я только воробьев пугаю напрасно и себя этим тешу.

曾版翻译里，我读起来有一些费劲：什么叫“我凶狠的关键之处”？“这”可就是整个问题的症结所在，“这”是什么？紧接着的“而且最恶心的地方在于”，这个“而且”是和什么相比较的递进关系呢？曾版的连词使用，使我非常迷惑。起初，我以为这个语序、这个逻辑，是作者故意为之——为了体现“我”的精神错乱，语言缺少逻辑联系，体现出“我”的意识是破碎的，无法连贯的。

读了英文译文之后，我感觉自己明白了些，“the whole point”、“the real sting”就是前面的“chief point”，就藏在“the fact that……”里。至少英文版的逻辑是连贯的，是可以理解的。再对照臧版翻译，我觉得臧版更贴近我对于英译版的理解。看来，陀老爷子可能并没有写出那么缺少逻辑的文字。

不过，我没有理解为什么两种中文译本，在“年轻时候的事“后面都是直接在同一段之中。而英文版和俄文版中，都是另起一段。是某种翻译界的约定俗成么？

紧接着的第二章，“我”说到拿自己的病炫耀的时候，几个版本是这样的：

曾：

……然而，先生们，谁竟会拿自己的病到处炫耀，并借此自吹自擂呢？

不过，我这是怎么啦？——所有人都在这样做，而且也都拿自己的病来炫耀，而我，似乎远远胜过了所有人。我不愿争论。我的反驳荒诞无稽。

臧：

……但是，诸位，谁会吹嘘自己的疾病，而且还以自己的疾病来炫耀呢？

不过我又算老几 ？——这一切人人在做，连疾病也有人在吹嘘，而我说不定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无意争论；我的反驳是荒唐的。

英：

...But, gentlemen, whoever can pride himself on his diseases and even swagger over them?

Though, after all, everyone does do that; people do pride themselves on their diseases, and I do, may be, more than anyone. We will not dispute it; my contention was absurd.

俄：

...Но, господа, кто же может своими же болезнями тщеславиться, да еще ими форсить?

Впрочем, что ж я? - все это делают; болезнями-то и тщеславятся, а я, пожалуй, и больше всех. Не будем спорить; мое возражение нелепо.

这里仍然是臧版让我读起来更顺畅。曾版的问题还是在于连词，逻辑关系我不太能够理解。参照英文版，并且借助谷歌翻译参照俄文版之后，我觉得如果让我修改一下，我会改成：“所有人都在这样做，（而且也）都拿自己的病来炫耀，而我，似乎远远胜过了（所有人）他们。我们不（愿）用争论；我的反驳荒诞无稽。”这里，“Не будем спорить”直接google翻译是“Let's not argue”，看上去翻译成复数应当更合适一些。

上述两段都是本书的开头章节，为了全面比较，我随机翻到后面的部分，也挑两段比较一下。因为没有俄文版了，只好仅使用英文做参照。

第二部分的第二章，开头是这样的：

曾：

然而，我的荒淫时期结束了，于是我就感到非常腻烦。我深感悔恨，并不断赶走悔恨：它太令人恶心了。

臧：

但是，在每次青楼觅宿之后，我就感到非常恶心。我很后悔，于是我就赶走这后悔：太让人恶心了。

英：

But the period of my dissipation would end and I always felt very sick afterwards. It was followed by remorse--I tried to drive it away; I felt too sick.

陀氏在前文中谈到了“荒淫”（曾）/“寻花问柳”（臧）/“filthy vice”（英），于是“dissipation”的翻译，曾、臧两名译者都选择跟前文呼应起来。“然而”（曾版喜用然而），这整个句子来看，曾版的表述可能跟原文结构接近，但读起来颇令人费解。我初读的时候，以为中间缺页了——这个“荒淫时期”是什么时期？是“我”人生中的某个阶段么？这个“于是”又是什么情况，因为没法荒淫了，“所以”腻烦么？腻烦了又悔恨，悔恨什么呢？什么东西让人恶心？读了英文之后，我觉得我大概理解了：“每次去完青楼，我就很难受。青楼出来我就很后悔——我想把这后悔赶走；太难受了。”俄文版没法参考，英文版的“It was followed...“似乎两名译者都忽略掉了，也许俄文并没有这个“悔恨”是“跟随”什么东西的，译者是按照原文翻译的？

当然，曾版翻译也不是一无是处，也有我觉得相对更好的地方。例如第二部分第七章的开头：

曾：

“哎，得了吧，丽莎，还说什么搬书不搬书的，连我自己这个旁观者都感到恶心呢。何况我也并非旁观者。所有这一切而今在我心里已经苏醒了……

臧：

“哎，得啦，丽莎，什么照本宣科不照本宣科的，作为旁观者，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再说我也不是旁观者。现在这一切都在我心里苏醒了……

英：

"Oh, hush, Liza! How can you talk about being like a book, when it makes even me, an outsider, feel sick? Though I don't look at it as an outsider, for, indeed, it touches me to the heart....

这里之前，丽莎曾经说过“"Why, you ... speak somehow like a book”，我觉得曾版的翻译“像是从书里搬来的”，比起“照本宣科”这种更加符合她的背景。毕竟，这是一个穷苦孩子，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她未必有多深的文化积累，说起话来应该不会文绉绉地用“照本宣科”的。

总结一下，这本2020年出的版本，对比2019年的漓江出版社臧仲伦版本来说，翻译的质量逊色不少。译文讲究“信、达、雅”。于信，上面的例子里，“我们”翻译成“我”，没有准确体现原文的意思；于“达”，则句子之间逻辑混乱，读起来使我百思不解。因此，我旗帜鲜明地认为，这本译著值得我给一分。

但不得不说，译者的中文功底还是很深厚的，我也在读这本书的过程中学了不少的生字，如“畏葸退缩”(p.97)，如“喜跃抃舞“（p.109）,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