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的电影需不需要人懂？

从小受香港影视文化浸淫的观众，不会不熟悉王家卫。他特别有符号感，那副墨镜才是他本体。他的电影拍得很慢很慢，拍完出来，普通大众根本看不懂，总是让投资方抓狂。这种独特的导演风格在九十年代被TVB融入大众电视剧中，虽然不是主角，却很容易被观众发现：“嗱嗱嗱，呢个角色映射王家卫啦肯定。”（其实《重庆森林》才拍了不到三个月，王家卫曾在TVB接受编剧与导演方面的训练。）

离开电视机，艺术专业甚至设计专业（视觉）都会把王家卫的作品作为教材，电影专业有老师专门把王家卫的电影一帧一帧地放，无他，就是为了学王家卫的光影艺术。视觉设计也会一帧一帧放，主要学他的视觉语言（他平面设计肄业），好的电影每一帧都能做壁纸。同样，喜欢文艺片的，对王家卫那些经典信手拈来，《阿飞正传》《重庆森林》《东邪西毒》《花样年华》《2046》等等，演员在电影中的表现，很大程度靠导演如何挖掘他们的潜能，比如梁朝伟，记得刘嘉玲说过只有王家卫才能不断让梁朝伟挑战和发现自己的演技，所以他一直都与王家卫合作，不管一部电影拍了多少年，自己亏在片酬里多少。不得不说，张国荣、梁朝伟与金城武在王家卫的镜头里，是最不一样的。

再回到谈论王家卫的电影观众看不懂这件事上。张建德将其对王家卫的研究命名为《王家卫的电影世界》，恰如其分。正如港剧里诠释王家卫的形象，他总是待在他的电影世界里，那个电影世界只有他才能懂，其他人往往只是配合。又看不懂但又经典的电影，不是很不可思议吗？因而要想真正了解王家卫的电影，还是要从他个人经历，他所身处的那个特殊的香港时代，他所受到的艺术特别是电影的影响入手。张建德还发现，王家卫执迷于文学并将这种影响置入在他的作品中，而这一点在批评界却未被充分重视。另一点是王家卫的碎片化表现手法，也遭到批评界认为其“肤浅”的解读，张建德也不认可并对此作出详尽论述。更有意思的是，他在书中提及了《阿飞正传》背后王家卫与刘镇伟的友情，《阿飞正传》虽称经典，当时却是亏损严重的电影，要不是刘镇伟的支持，今天或许已经看不到后来的王家卫个人风格强烈的“艺术片”。

说其电影个人风格强烈，必然是在电影中看到他的痕迹。看过王家卫电影，不难感受到这位导演极其敏感和细腻的心思，上海孩子随父母来到粤语环境的香港，语言与文化有所不同之下，他认为自己备受孤立。一副墨镜把王家卫与世界隔离，外人无法观看他，但他可以观察这个世界。正是因为这种孤独感与身份认同的抽离，他呈现的他的电影世界，皆是在“封闭”多变，而人物又是极度自卫、封闭且内心丰富——想爱不能爱，怕爱了会受伤害；爱，不能道破，道破爱就会消失。（《重庆森林》《东邪西毒》《花样年华》）说到上海文化，当初迁居香港的上海人曾试图在香港重新建构一个新上海，当然最后还是被香港同化，而这些童年记忆，被王家卫融入电影中——原来，张曼玉在《花样年华》中的旗袍是六十年代上海妈妈们的衣着风格。

时间，是王家卫电影中十分重要的元素，这个元素事实上连接着他的个人世界与他的电影世界。他十分习惯用时间来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他每一部大家耳熟能详的电影中，无一不透露着时间在其中起着关键作用：

你不要说两次，说两次我就相信了。 ——《旺角卡门》

十六号，四月十六号。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阿飞正传》

1994年的5月1号，有一个女人跟我讲了一声“生日快乐”,因为这一句话，我会一直记住这个女人。——《重庆森林》

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忘掉过去，记得来找我。——《2046》

近年来王家卫相关的电影作品比传说中的时间要快得多。纵然张建德在书中也证明王家卫并非只能花长时间拍好电影，但短期多量出品始终无法与泡过长时间的经典媲美。再细看，这些低分电影大部分不是他本人亲自操刀，也可以说是对他风格的模仿，然而，懂他才能效仿西施，不懂，则只能东施效颦。何况《蓝莓之夜》，王家卫迄今唯一一部美国电影，也没有引起多大水花，有如当年《阿飞正传》一般。（《蓝莓之夜》被张建德称之为美国版《重庆森林》，不同的是，这部美国电影加入了新议题，情感作为债务，是否有其义务性？）如此个人风格强烈且不被普遍理解的作品，在如今商业快餐式的时代，很大程度会被干涉，要么过分解读，要么被要求改成能普遍解读，一旦干涉，那些独特的个人风格就容易被曲解，要知道，王家卫的电影，镜头、场景、光影、配乐、人物、服装、表情与动作、故事、意识形态皆不可割离，抽出其中之一，正如封闭的世界被打开，自卫的人无法再自卫，道破爱就会消失一样，王家卫便不再是王家卫。

尽管张建德发现了王家卫试图巩固自己世界影坛地位，然而后期作品与前期作品始终有距离。这种距离感并非说王家卫执导能力退步，而是他所迷恋的那个独特年代（1960s），以及他曾经经历的独特年代（1990s）,都有其社会文化独特性，相较之下，信息泛滥的现代社会，所谓千城一市，千篇一律，要找到独特性并不容易。因而过去那些他所见证的，所经历的独特性，在王家卫电影中被看作是他个人风格，实际上，脱离了这些独特性，或许，王家卫的电影就差了那么一点味道了。

我甚喜欢这本书的透明书衣，它虽不是黑色，但有种王家卫墨镜的感觉，那一层隔膜，放在读者与王家卫电影世界之间，才能看清他的电影世界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