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太人性的
在我过去的认知里,李白是一个超凡脱俗之人。他好比《庄子》中的藐姑射之仙人,睥睨尘世众生而不沾染人间的尘土,正如他被称作“谪仙人”,人间只是他寄身之所,浩渺银河才是他灵魂的徜徉之地。
然而这本书似乎让我了解到了一个更加人性的李白,他并不是超越人性般超凡脱俗,相反,在他身上,人性的根本,也即是生命力,或者尼采说的“生命本能”在迸发和激荡。化用尼采的书名“人性的,太人性的”的字面意义来形容李白,再合适不过。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真正具有道家理想人格之人,应该就如天地一般。他不会让自己的情绪被百姓的疾苦和远方的哭声而牵动,因此影响自己的修身养性。而李白无法做到太上忘情,无法毅然抛下苦海中的黎民众生而羽化登仙。他甚至有着“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入世志向。作为一个根植于儒家传统的诗人,李白即使再具有仙风道骨也难以挣脱身上儒家所谓为生民立命的桎梏。或者说作为一个人,无法摒弃卢梭所说的“同情心”,活成一座天上的孤岛。李白,终究无法摆脱人之为人的同情本能与儒家传统的社会责任,是为人性的。
李白不仅仅说是人性的,更可以说是市侩的。他贪求现世的功名利禄。“富贵吾自取,建功及春荣”,他毫不掩饰他对功利目的的追求。他隐居终南山,并非为了修成道业,而只是为了通过“终南捷径”跻身朝廷。他无异于最为市侩的读书人,只是他最为率真地将他的欲望表现出来——升官致仕,只为享受荣华富贵,而“海县清一”只是自己天才的附带品。他也好色。他不仅仅是不像儒生一样将孟夫子的“男女授受不亲”奉为圭臬,相反还不掩饰自己对女色的欲念。同时他又没法如李商隐一般将激情寄托于“柏拉图式的爱情”,在共剪西窗烛中感受两颗心灵的交织。他是马尔库塞所说的“爱欲解放”的践行者,将人类最为普适的欲望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他甚至想要通过炼丹成仙实现对万物的绝对支配,将权力意志发挥到极致。他是人类一切欲望的代言人,用最不加抑制的激情释放着生命本能。是为太人性的。
当“人生在世不称意”时,他将自己的失意最为强烈地表达出来。他通过酗酒,用痴狂来暂时麻痹,超克简单的快乐或是痛苦。疯狂,是超越于普通情绪之上的一种谵妄状态。他通过 酗酒来达到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的状态,在谵妄中忘却生命痛苦,带到与自然万物交融的“齐物”境界。酒醒之后是幻灭和虚无而普通人在虚无和推石上山一般的苦旅中挣扎,终了此事。而李白则不同,人生得意须尽欢,他不愿醒来,当幻灭来临之时,他用更大的剂量来麻痹自己,重回物我两忘的境界。弘一法师李叔同在圆寂之时说道“悲欣交集”四个字,而李白的人生,超越悲喜,唯有癫狂。
作者将李白定义为一个“道教徒”,这再合适不过。道教与道家思想本身就截然不同。道家将死生仅仅是为自然的流变,因此庄子在妻子去世后仍然鼓盆而歌。道教毕竟是一种民间化的宗教,而中国的宗教从本质上说都是此岸而非彼岸的,李白不相信物质世界之外有一个来世,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因此他抛弃身后的功名而汲汲于现世的富贵。在西方,同是人类欲望的代言人的浮士德在人世的一切为欲望所做的努力幻灭后,在永恒的女性指引下飞升天堂。而李白,在同样现世一无所得的情况下,随着肉体的死亡,彻底消失。或许李白更像是一个活到极致的人的真正宿命,他没有因为他的率真和疯狂而超越人性,获得神性,相反,他终究难逃灵与肉两相寂灭的结局。而浮士德更像是一个启蒙童话。
李白,毕竟不是仙人,而只是个率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