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心的“边缘”

考古学作为一种研究方法，显然仍有极大的潜力待开发，近些年来新的遗址不断被发现，从物质遗存去考察人类历史的考古学，也产生更大范围的影响。但对普通人来说，考古学毕竟还是太远了，距离最近的时刻大概就是偶尔的博物馆经验，可即使到了博物馆，大多数人站在古物面前也总是懵懵懂懂，不能够理解与我们现今生活的关系。

一种面对古物的大众思路是有待培育的，这种思路培育的最佳方式还是要依托到相关的著述上来。但事实是，考古学的著作在日常读物中几乎缺席，后浪出版的这本考古学著作不啻为一个好的尝试。虽然这本《古代中国内陆》要进入普通读者的范围仍然有些难度，毕竟是扎实严谨的学术著作，加上考古学专业本身的生僻，对读者有所要求，但用心读下来还是很有收获，也能得到一些乐趣。

暂且不谈本书对考古学的贡献，《古代中国内陆》所提供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一种前沿视角，即作者所选择的将“边缘”推至“中心”的研究进路。也就是说，作者突破传统的以政治中心为对象的研究范式，转而将焦点转向政治外围的边缘地带。这个看起来显露出些许叛逆的研究视角，实际上就是普登斯·莱斯所言的“边缘中心化法”，这一方法将“中心“与”边缘”这对意味深长的概念推到前方。何谓中心？何谓边缘？他们之间是否存在一种动态的关系？这种动态的关系是如何发生的？

传统研究对中心的偏爱，往往会显露出不同地区之间在研究上所呈现出的一种不对称关系，而抛开“中心”概念以规避政治偏见的地区互动研究又缺乏对区域之间互动本质的揭示。在这种情形下，作者做出的选择是将焦点转向政治边陲，并且将研究中心放在经济、自然资源、宗教礼仪等概念格局上。政治中心往往也是通过各个地区之间的互动和依存关系而能够达成，如果仅将视野放在政治意义上的中心，难免有所局限，并不能概括整个社会变迁的复杂过程。将边陲放在重要的研究位置，能够突破过去研究上的局限，展开更开阔的视野，显露出政治边陲潜在的可塑性和对于社会转变、互动的重要作用，也能实现对不用要素在景观中重叠程度的重新评估。

而对于本书所采用的的“中国内陆”一称，所指的也并不是人们通常会联想到的中原地区，而是被统称为“中国西南部”的地区。这或许是作者们有心将边陲作为中心地区的另一重注解，他们也给出一个很叛逆的说明：承认对“中国内陆”一词在使用上的争议，但目的是能够引起人们更多的关注。

本书所聚焦的对象是作为政治边陲的长江三峡地区，甚至这一边陲的意义并不是相对于中原的政治中心，而是相对于它西边的成都平原与东边的长江中游所形成的两个政治中心——“蜀国”与“楚国”。三峡地区虽然处在两个政治中心之间，但其自然环境对于周围地区的互动具有着重要影响。虽然在政治意义上属于边缘地带，但其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尤其是食盐生产这一活动，使得三峡在生产和贸易活动上起到枢纽的作用，促进了不同地区之间的互动，而这一地区间的互动显然又影响了政治中心地区的发展。

在书的第一部分，作者首先从环境的角度比较了西边的四川盆地、东边的长江中游地区和位处中间的三峡地区，地理形势和气候条件显然影响了人类社群建立的选择，也构建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可以说，正是这些天然的原因使得三峡与外界隔离，成为政治边陲地区。

在书的第二部分，则进一步从文化和政治的层面，展现政治中心和政治边陲不同的发展格局。这部分内容分作三个章节，分别提供了对四川盆地、长江中游与三峡地区的考古学概观。从四川盆地的遗址考察来看，权力结构和社群冲突都已开始出现，显示了这一时期地区的政治格局变迁。而长江中游的楚政权本身就更加鲜明地显示出与中华文明主流叙事之间的联系，这一地区所呈现出的政治和文化特性更加复杂，相比四川盆地来说，长江中游地区在青铜时代晚期的考古学资料也更为丰富，这些遗址提供了楚国向外扩张的政治信息。在四川盆地和长江中游两个地区之间，也呈现出一些证明二者有所互动的证据，而它们之间的联系正受到位处中间的三峡地区的影响，食盐生产使三峡成为经济活动的关键地区，同其他地区仪式上的联系也得到加强。

第三部分显然是全书的重点，意在从经济和仪式的角度去展现，作为政治边陲的三峡地区是如何与政治中心地区产生互动，从而促进了一个更大地区的社会动态变化。三峡的食盐生产活动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应该说，四川盆地与长江中游地区对鱼和野生动物的兴趣，促进了食盐贸易的蓬勃发展，而食盐和盐产品的制造使三峡小规模的社群得以与其他地区规模较大的人群联系起来。另一方面，从遗址中发现的占卜遗存也显示了三峡地区与其他地区在礼仪习俗上的联系。尤其是青铜时代后期的墓葬遗存，反映了这一地区身份认同的变迁过程，尤其是楚国的离散者的渗透，使得三峡地区形成了多个互有差别的社群网络。

考古学对于我们理解过去是重要的方法，在对于古代景观的重构过程中，我们得以发现过去社会运行的规律与本质。《古代中国内陆》将三峡作为研究焦点的视角，给我们提供了许多新的视野。期待更多视角有趣的考古学著述的诞生，让我们学会懂得那个也曾经鲜活的遥远的古代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