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敏捷,有时要放慢步伐

在《离线·共生》之前,过去的四本《离线》都是在做同一件事情:把一种技术文化引入简体中文文化圈。四本 mook 选取的题目既迎合了当时众多读者的阅读兴趣,又有独树一帜的酷劲儿,和快速变化的技术报道领域难得的经典性与前瞻性,体现了编辑团队不俗的品味和实力。当时的中国正经历着手机硬件、应用的双重快速普及,国人的每日手机使用时长正在迅速增长。但整个国家并不扁平,北上广深的人们正在排队等着购买刚发布的 iPhone 6,而二三线城市的人们刚刚用廉价安卓手机换掉功能机。技术正以不均匀的速度,一波波地从中心向边缘地区渗透。汽车的普及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曾形成一个有汽车而无汽车文化的时期;类似的情形也在技术领域上演。当时的四本《离线》为手中有最新的技术成果,但对技术文化还很陌生的读者们带来了一系列技术的传统与趋势的介绍,除了承担普及的任务,它们自身也成了新兴于国内的技术文化的一部分。
这一轮技术文化的形成和普及速度前所未有,这是因为技术革新也包括人们传播文化成果的新方式。从机电和通讯技术基础上萌发的网络和数据技术很快就郁郁成林,然后成为更广泛而深刻的科技进步的基础,这一切只用了短短几年时间。和以往历次技术革命一样,当网络和信息技术迅速发展时,它是一切内容的焦点;但它的真正普及开始在社会和科技中催生根本的变革时,人们就把它视为理所当然,它反而在大众话语中越来越退居幕后。
到了这一阶段,科技媒体势必要改变看待科技的方式和重新审视自己的目的。《离线》上一次出纸质书的时候,在如此剧烈的变化面前已经可以称为上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把几乎所有的注意力投向技术和产品本身、投向一种偏于狭义的技术文化定义是没有问题的,仰视和歌颂充满远见和开拓精神的少数精英也是没有问题的。人们需要用这样的望远镜看到前方的景象。但当科技从尖端变成基础,内容产业需要的是广角镜,以求对我们身处的环境,对已经渗透到各处的科技力量有更全面的认识,最终与个体和社群的生活建立有意义的关联。
这并不是科技媒体这个产业第一次发生这样的变化。我们去翻阅十九世纪的《科学美国人》杂志时,会看到它也用一整本杂志的内容报道机械和技术本身,到二战之后,这本杂志上才开始出现工科应用科学的内容,而今天《科学美国人》的选题只有很少一部分和具体的技术应用有关,更多的是“在不确定的时代搜寻现实”这样的大哉问。技术的发展成熟让这些研究得以实现,而它们与生活和学科众多的连接点也迫使我们把视角放宽。
《离线》的编辑们反思了纸刊和电子刊的长短,并决心回归纸质出版,以更缓慢的步调来制作每一本出版物,看似只能用情怀来解释,但这种态度好像反而让他们更敏捷地抓住了科技读物转型的这轮变化。《离线》的调性从来都是与众不同的,但当年在题材上和它相似的电子媒体,所在多有。今天来看,这些发布步调更快的媒体多数只是变得更狭窄和平淡,而没有变得更新颖或有趣。也许它们仍然有足够的流量,没有改变的必要。但同样可能的是它们在节奏上的快让它们陷入窄小的隧道视觉,难以意识到外界已然不同。
翻开《离线·共生》,你会看到和过去的四本 mook 类似的栏目设置,但具体到选题层面,《共生》呈现出一个更宽广也更深邃的内容架构。即使视野仅限于生物领域,共生也远不止过去我们在课本上看到的那几个例子那么简单:计算机提供的数据处理能力,让我们能够从基因层面验证细胞如何通过共生过程形成,以及病毒如何给生物引入新的 DNA。当观察的层级改变,共生关系的各方从看不见的微生物和细胞,变成人类的不同个体和他们的工具乃至意识,我们又会看到技术如何在我们周围构筑新的界面,产生原来没有的共生方式。而随着共生关系日趋复杂,人们便不仅仅顺应这些关系,还主动以设计为手段,在有意构建的共生结构中映射自己的想法,创造新的真实。
过去的四本书可以很容易地用一个目的概括,而《共生》以一本书的内容,就从一个主题词生发出了多种多样的角度。它讨论了不同尺度的共生现象,横跨自然与社会,甚至讨论到了形而上的虚构世界。这些文章也不再是极客身份的自我标榜,而是认真细致地讨论人如何以科学为媒介,以技术为工具去认识和改造周围的世界。由此,我们的认知超越了科技本身,得以认识科技对生活的意义,进而理解我们在科技有意无意的影响下变化不居的生活。如果说过去的《离线》像一本给技术雅痞的时尚文化杂志,那么这次的《共生》无疑向启发了它的几种科技人文主题综合型杂志靠近了一大步。
重要的是,这种进步并不以成为一种模仿外刊的产物为代价。相对缓慢的步调意味着《离线》不需要过多地依赖翻译稿件,而是更多地采用国内原创作者的作品。在多轮收稿、改稿、反馈的过程中打磨稿件,也让作者的能力得到提高。这次《共生》的主题部分几乎全部是国内作者提供的原创稿件,一方面说明《离线》复刊后的策划能力有了明显提高,能够形成自己的叙事框架并且找到匹配的作者,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网络普及和媒介的发达带来的作者身份的多样化、关注视角的增加和创作能力的提升。
而对作者来说,《离线》的慢也让他们可以摆脱标题党、注水文和以日甚至以小时计的流量考核的压力,有充足的时间去查阅资料、核定事实、布局谋篇、推敲斟酌,交出五千字以上,无论内容的丰富精彩还是文笔的细致雕琢都经得起沉浸式阅读的文章。《离线》也必须提供这样的文章,因为更宽广的视角也能揭示出以前人们注意不到的复杂性,需要精心组织呈现和解释的每个环节。
因为这些特点,《离线》将来在策划方向、作者队伍和文章内容方面都会有更多的选择和灵活性,能够适应读者兴趣点和环境的快速变化。再一次,《离线》对“慢”的追求,可能会让他们变得更加敏捷。
复刊后这期《离线·共生》,虽然还是带着人们熟悉的“离线式”格调,但它相较过去四期在策划和组稿方式、选题与内容上的变化,都说明新的《离线》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一本更适应后流量时代阅读需求的 mook。在大家都追逐尖端和新潮的技术文化普及时期,《离线》曾是新想法的搬运工;而在这个重大变化越来越让人应接不暇,也越来越需要细致专业的分析才能揭示其影响的时代,《离线》已经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又一次敏捷地站在前沿。它的“慢”与敏捷,本身就是短短五年间科技和文化生活共生的结果和注脚。它的编辑和作者们,身处直接目击这一共生过程的界面,正在以更宽广的视野和更开放的心态,审视这个被技术悄然改变的世界。这一次,他们很可能变身为系统性知识的创造者、讨论的发起者,甚至有机会成为一些科技议程的设置者。愿《离线》这套“慢”书能伴随我们越来越奇妙的阅读生活,带我们看清生活之潮如何在深层科技力量的推动下翻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