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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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一次横店。路上拿了一本《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看。旅游没什么意思，都是人工景点，一个感觉是假。倒是路上看的书，让我历经了一番不无感触的心灵旅程。
劳伦斯善于心理，尤其是女性心理描写，是众所周知的。在《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对人物心理变化入木三分的刻画和体贴，使这本小说完全不同于色情小说的低级趣味，而是有了丰富的心理内涵和深度，也成为女性心声的代言，为女性的解放运动增添了不同凡响的一页。
而在他的中短篇小说里，我看到的是一个更细腻，更敏锐，更善良的劳伦斯。他仿佛是一个精灵，用他细如发丝的触觉探测着女性的内心世界，从少女到妇女，劳伦斯把握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女性成长、成熟的过程中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有时候就连一个女性作家都很难捕捉到。
《狐》中，主人公马奇是一个英气、帅真、能干的大龄姑娘，她与同伴吉尔－－一个颇神经质的女孩一同生活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大农场。她们相依为命，彼此产生了朦胧的宿命感。可是一天，一只神秘的狐狸的出现，却将马奇处于懵懂沉睡中的女性情结唤醒。狐狸时隐时现，扰乱了马奇的平静心海。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潜意识中对男性的需求和向往，她一直以来对吉尔所扮演的，就是一个男性角色，以至于她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一个需要爱、需要呵护的女人。狐狸作为一个隐喻和线索，贯穿于整个故事之中。随着情节发展，马奇也越来越意识到摆脱眼下生活的可能性与必要性了。但吉尔是马奇追求自己幸福的阻碍者，她乖僻，执拗并且顽固地将马奇当作自己的财产，而马奇也真的困惑地以为和吉尔在农场上过的这种荒疏、黯淡的生活才是惟一真实的。差点因此拒绝了一个男人的求婚。
最后这个男子蓄意地，然而却又是非常意外地“杀死”了吉尔，使马奇获得了自由。
这时，作者并没有草率结束，而是着力刻画了马奇此时的心情。她受伤了，她在流血。往昔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但是毕竟那个时候她有一种心愿，就是让吉尔感到幸福。只可惜吉尔永远不可能幸福，因为她太挑剔，太虚弱，太偏执。马奇的努力只会使她越来越挑剔，越来越虚弱。这使得马奇很困顿，很疲倦。但是当她摆脱了吉尔，摆脱了沉闷的农场生活时，她却并没有得到相应的补偿。不错，她是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爱，但是这并不是她为之努力的结果。她努力的方向上，已经没有了树枝，开不出花朵。她很高兴吉尔死了。但她终于明白，幸福最终是一个无底的深坑，而女人惟一的宿命却是向这个深坑进发，最后被吞进它的空廓之中。她知道，尽管她摆脱了对吉尔的这种（同性恋似的）责任，她却依然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她落空了，她或者是一个背负责任，却不知道责任背后意义的无性（中性）的人，或者是一个沉没到意识底层，消融在男人意识之下的女人……总之她将失去自己。
文中一段比喻非常恰当：“不，她不得不默然顺从，给埋没在爱情之海下面。她不得不像自己从小船上望下去看见的海草那样，永远在水下柔弱地晃动，所有柔弱的根毛都在水中娇嫩地伸出去，十分敏感，绝对敏感，在朦胧的海水中感受着一切，一生中从不浮出水面张望一下。……在波涛下面，它们可能有强劲的、比钢铁还坚固的根茎。它们在水里轻柔地摆动时可能是坚韧、危险的。在水下面，它们可能比陆地上很有耐力的橡树还要坚固，还要难以摧毁。可是得永远待在水下面，永远待在水下面。她既然是女人，就必须像海草那样。”
水是潜意识。女人在意识的底层感受一切，却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她受制于水，受制于自己的潜意识。当她扮演着一个男性角色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她以为自己的生活是有意义的。但是等她看见那只狐狸之后，一切就全都改变了。狐狸散发的强烈气息和冷漠眼神使她惊异和不解。她不再明白，不再清醒，她被潜意识中的男性力量攫住了，可是男性不能使她更好地认识自己，反而令她更加迷惑，因为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天性，被隐藏得太久了，她只能在狐狸的眼神中依稀琢磨到一点陌生的东西，而这不足以使她觉醒。事实上，当她醒来的时候，也就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败的时候。
劳伦斯并不是站在一个男性立场上，而是从女性内心出发去剖析人物和整个女性世界的。他不露痕迹，悄无声息地将它像玫瑰花瓣一样层层拨开，于是芳香和凄婉就自然而然地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好像一场无声的默剧。读者在文字中听到细语缠绵，听到汹涌的浪涛，听到各种幽暗的，动人的声音，仿佛抽泣，仿佛独白……在这里，惟一缺席的是讲述者本人。劳伦斯就是有这样的心迹，这样的灵犀。
他另一短篇《菊花香》，在淡淡的菊花被采摘到凋零到被揉碎的调子中，叙述了一个矿工妻子失去丈夫的心路历程。写实、纯朴，没有过分渲染，没有呼天抢地。甚至连菊花香都是似有若无，不经意间的一笔。
可是从中却演绎了一个普通的最底层的女性面对生活的坚韧、善良、无助和感伤。她的爱，她的质朴，她的思想在她丈夫死讯传来的一刻被记录了下来，于是一个平凡，甚至有些庸俗的妇女有了超凡脱俗的形象。她过去依赖于当矿工的丈夫，她怨恨丈夫对家庭照顾不够，经常光顾酒吧，直到他死了－－在矿区作业时意外死亡－－她才意识到丈夫对她而言简直是一个陌生人，不是她所怨恨的那个人，也不是她所了解的那个人。其实他是完全陌生的，她自己没有经历过他的生活，也没有体会过他的情感。是死神恢复了他的真实。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真实。男人的死也唤醒了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思考。她于是对他充满了同情和悲痛，她知道没有机会重新去了解这个人了，死亡横在他们面前，而丈夫这一事实却显得微不足道。这个女人此时此刻的心情，已经超越了失去亲人的悲痛，而上升到对本我的追认中去。她知道，她最终的主人将是死亡。可是此时此刻她无法让自己走得更远，她还有责任（两个孩子、岳母、腹中的胎儿），她只能将生活作为暂时的主人。只是生活的完整性已经如同菊花一般支离破碎，意义也不复存在，只留下黯淡、忧伤的菊花香。
如果说《菊花香》是一支深邃哀伤的咏叹调，那么《坠入爱河》就是一支轻快，奇妙的小夜曲了。故事讲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两个青年订婚之后对于爱情的朦胧理解和稚气的摩擦。这是许多少男少女都会经历的一个过程。但是作者的描写使得它显得那么青涩，那么动人，让人忍俊不禁又不住回想。也许每个人年少时心中都有那么一片纯洁的地方，值得好好收藏。
劳伦斯的小说有一种自然的风格，他描写风景也像描写人物心理一样，既一览无遗又颇有深意，既无限骋目又惹人遐想。如《公主》中对原始而粗犷落基山脉大段大段的描写，逼真地展现了一幅深秋的森林深处冷峻凛然的面貌，通过风景映现了三十八岁的思想“和水晶球一样不可渗透”的“公主”内心的冷漠无情。她的病态而顽强的自我意识，使她失去了女人温柔和善良的品质，反而成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却又被孤寂和沉沦的渴望牢牢控制住的可怜人。“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她虽然抹杀了落基山中发生的丑闻，最后却仍然嫁给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彻底地妥协了。劳伦斯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公主》的结局是可悲的，但是远不是伤感和凄美的，甚至不令人同情。
窗外的风景在变，世界无时不刻地在变，但是在劳伦斯的小说中我却找到某些熟悉的情感，某些深谙的真理，原来时间过去，风俗也不尽相同的人们，在心灵上是可以那么近，那么了然的。
劳伦斯善于心理，尤其是女性心理描写，是众所周知的。在《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对人物心理变化入木三分的刻画和体贴，使这本小说完全不同于色情小说的低级趣味，而是有了丰富的心理内涵和深度，也成为女性心声的代言，为女性的解放运动增添了不同凡响的一页。
而在他的中短篇小说里，我看到的是一个更细腻，更敏锐，更善良的劳伦斯。他仿佛是一个精灵，用他细如发丝的触觉探测着女性的内心世界，从少女到妇女，劳伦斯把握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女性成长、成熟的过程中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有时候就连一个女性作家都很难捕捉到。
《狐》中，主人公马奇是一个英气、帅真、能干的大龄姑娘，她与同伴吉尔－－一个颇神经质的女孩一同生活在远离城市喧嚣的大农场。她们相依为命，彼此产生了朦胧的宿命感。可是一天，一只神秘的狐狸的出现，却将马奇处于懵懂沉睡中的女性情结唤醒。狐狸时隐时现，扰乱了马奇的平静心海。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潜意识中对男性的需求和向往，她一直以来对吉尔所扮演的，就是一个男性角色，以至于她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一个需要爱、需要呵护的女人。狐狸作为一个隐喻和线索，贯穿于整个故事之中。随着情节发展，马奇也越来越意识到摆脱眼下生活的可能性与必要性了。但吉尔是马奇追求自己幸福的阻碍者，她乖僻，执拗并且顽固地将马奇当作自己的财产，而马奇也真的困惑地以为和吉尔在农场上过的这种荒疏、黯淡的生活才是惟一真实的。差点因此拒绝了一个男人的求婚。
最后这个男子蓄意地，然而却又是非常意外地“杀死”了吉尔，使马奇获得了自由。
这时，作者并没有草率结束，而是着力刻画了马奇此时的心情。她受伤了，她在流血。往昔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但是毕竟那个时候她有一种心愿，就是让吉尔感到幸福。只可惜吉尔永远不可能幸福，因为她太挑剔，太虚弱，太偏执。马奇的努力只会使她越来越挑剔，越来越虚弱。这使得马奇很困顿，很疲倦。但是当她摆脱了吉尔，摆脱了沉闷的农场生活时，她却并没有得到相应的补偿。不错，她是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爱，但是这并不是她为之努力的结果。她努力的方向上，已经没有了树枝，开不出花朵。她很高兴吉尔死了。但她终于明白，幸福最终是一个无底的深坑，而女人惟一的宿命却是向这个深坑进发，最后被吞进它的空廓之中。她知道，尽管她摆脱了对吉尔的这种（同性恋似的）责任，她却依然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她落空了，她或者是一个背负责任，却不知道责任背后意义的无性（中性）的人，或者是一个沉没到意识底层，消融在男人意识之下的女人……总之她将失去自己。
文中一段比喻非常恰当：“不，她不得不默然顺从，给埋没在爱情之海下面。她不得不像自己从小船上望下去看见的海草那样，永远在水下柔弱地晃动，所有柔弱的根毛都在水中娇嫩地伸出去，十分敏感，绝对敏感，在朦胧的海水中感受着一切，一生中从不浮出水面张望一下。……在波涛下面，它们可能有强劲的、比钢铁还坚固的根茎。它们在水里轻柔地摆动时可能是坚韧、危险的。在水下面，它们可能比陆地上很有耐力的橡树还要坚固，还要难以摧毁。可是得永远待在水下面，永远待在水下面。她既然是女人，就必须像海草那样。”
水是潜意识。女人在意识的底层感受一切，却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她受制于水，受制于自己的潜意识。当她扮演着一个男性角色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她以为自己的生活是有意义的。但是等她看见那只狐狸之后，一切就全都改变了。狐狸散发的强烈气息和冷漠眼神使她惊异和不解。她不再明白，不再清醒，她被潜意识中的男性力量攫住了，可是男性不能使她更好地认识自己，反而令她更加迷惑，因为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天性，被隐藏得太久了，她只能在狐狸的眼神中依稀琢磨到一点陌生的东西，而这不足以使她觉醒。事实上，当她醒来的时候，也就是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败的时候。
劳伦斯并不是站在一个男性立场上，而是从女性内心出发去剖析人物和整个女性世界的。他不露痕迹，悄无声息地将它像玫瑰花瓣一样层层拨开，于是芳香和凄婉就自然而然地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好像一场无声的默剧。读者在文字中听到细语缠绵，听到汹涌的浪涛，听到各种幽暗的，动人的声音，仿佛抽泣，仿佛独白……在这里，惟一缺席的是讲述者本人。劳伦斯就是有这样的心迹，这样的灵犀。
他另一短篇《菊花香》，在淡淡的菊花被采摘到凋零到被揉碎的调子中，叙述了一个矿工妻子失去丈夫的心路历程。写实、纯朴，没有过分渲染，没有呼天抢地。甚至连菊花香都是似有若无，不经意间的一笔。
可是从中却演绎了一个普通的最底层的女性面对生活的坚韧、善良、无助和感伤。她的爱，她的质朴，她的思想在她丈夫死讯传来的一刻被记录了下来，于是一个平凡，甚至有些庸俗的妇女有了超凡脱俗的形象。她过去依赖于当矿工的丈夫，她怨恨丈夫对家庭照顾不够，经常光顾酒吧，直到他死了－－在矿区作业时意外死亡－－她才意识到丈夫对她而言简直是一个陌生人，不是她所怨恨的那个人，也不是她所了解的那个人。其实他是完全陌生的，她自己没有经历过他的生活，也没有体会过他的情感。是死神恢复了他的真实。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真实。男人的死也唤醒了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思考。她于是对他充满了同情和悲痛，她知道没有机会重新去了解这个人了，死亡横在他们面前，而丈夫这一事实却显得微不足道。这个女人此时此刻的心情，已经超越了失去亲人的悲痛，而上升到对本我的追认中去。她知道，她最终的主人将是死亡。可是此时此刻她无法让自己走得更远，她还有责任（两个孩子、岳母、腹中的胎儿），她只能将生活作为暂时的主人。只是生活的完整性已经如同菊花一般支离破碎，意义也不复存在，只留下黯淡、忧伤的菊花香。
如果说《菊花香》是一支深邃哀伤的咏叹调，那么《坠入爱河》就是一支轻快，奇妙的小夜曲了。故事讲述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两个青年订婚之后对于爱情的朦胧理解和稚气的摩擦。这是许多少男少女都会经历的一个过程。但是作者的描写使得它显得那么青涩，那么动人，让人忍俊不禁又不住回想。也许每个人年少时心中都有那么一片纯洁的地方，值得好好收藏。
劳伦斯的小说有一种自然的风格，他描写风景也像描写人物心理一样，既一览无遗又颇有深意，既无限骋目又惹人遐想。如《公主》中对原始而粗犷落基山脉大段大段的描写，逼真地展现了一幅深秋的森林深处冷峻凛然的面貌，通过风景映现了三十八岁的思想“和水晶球一样不可渗透”的“公主”内心的冷漠无情。她的病态而顽强的自我意识，使她失去了女人温柔和善良的品质，反而成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却又被孤寂和沉沦的渴望牢牢控制住的可怜人。“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她虽然抹杀了落基山中发生的丑闻，最后却仍然嫁给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彻底地妥协了。劳伦斯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公主》的结局是可悲的，但是远不是伤感和凄美的，甚至不令人同情。
窗外的风景在变，世界无时不刻地在变，但是在劳伦斯的小说中我却找到某些熟悉的情感，某些深谙的真理，原来时间过去，风俗也不尽相同的人们，在心灵上是可以那么近，那么了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