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失落的本真
“伟大的女人,住在自己家中,期待着世界的成长。”
感谢伦纳德•伍尔夫,使弗吉尼亚拥有自己的房间,在那间或许不大的屋子里,伍尔夫可以静下心,抛开繁杂的事务,让笔尖流淌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和思考,留给我们一笔宝贵的财富。阅读伍尔夫的文字,有一种清新而自由的泉流涌流于思想中。意识流,恰如其分的说明了这种感觉。就像海浪,她的文字是风,吹动着我们的思想自由地流淌,从一个世界流入另一个世界,从一个时空流入另一个时空,完全可以抛开小说本身的脉络,在纯粹的文字中寻找自由的魂灵,如聆听交响乐一般流畅,如在空中随风滑翔一般自在。
伍尔夫是一位伟大的心理学家,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致的心理,观察现实的、幻想的、真实的、虚幻的每一个事物,娓娓道来,纷杂的线索交织,却织不乱她独树一帜的思想;错乱的时空重叠,却混不乱她爱憎分明的主题。
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她对这一性别的心理可谓解读甚深。人最明了的莫过自身,对于性别更是如此。她笔下的克拉丽莎•达洛维就是典型的例子。
达洛维太太是矛盾中的女性,她活在永恒的斗争之中。她内心中的本真如同炽热的熔岩,不停地荡涤着她的思想,渴望冲破坚固的世俗“人性”的外壳。这外壳不断压抑并束缚着这不断变化翻腾,汹涌澎湃的本真岩浆,同时也经受着它的激荡与冲撞,随时有破裂的危险。
《达洛维太太》一书中的达洛维太太和塞普蒂默斯,实际上就是一个人——克拉丽莎,作为达洛维太太,克拉丽莎展示的是她世俗人性的外壳,而重视心理本真自由的塞普蒂默斯,则是克拉丽莎内心中的本真。他们共存于《达洛维太太》的世界中,在克拉丽莎的世界中交织着,碰撞着,斗争着。
书中有多处关于人性的描写,伍尔夫是很鄙视人性这种东西的,借塞普蒂默斯之口,她说“因为在他心目中,霍姆斯代表某种可怕的力量,他称之为‘人性’。”又说“你一旦失足,人性就会揪住你不放……,人性残酷无情呐!”另外在《现代诗歌》中,她曾说“有一种神秘兮兮的东西,叫做‘人性’。”相反对于内心本真的自由,她则大加赞扬,如在得知塞普蒂默斯自杀后,克拉丽莎走向露台,想着“那个青年则怎么就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生命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却被无聊的闲谈磨损了,湮没了,每天都在腐败、谎言和闲聊中虚度。那青年却保存了生命的中心。”“那青年自尽了——他是怀着宝贵的中心纵身一跃的吗?‘如果现在死去,正是最幸福的时刻’”这种人性,一直在约束着本真,使得克拉丽莎在两头挣扎,情节也在这种矛盾在意识流中波澜不惊的前行着。
矛盾之一,虚荣与自由。
这则矛盾的代表人物,就是达洛维太太和皮特•沃尔什及萨利。年轻时的克拉丽莎,在萨利和皮特的影响下,也曾经是个向往自由的人。而多年后,她变成了一个唯丈夫意志是从的人,自从嫁给了达洛维,如同皮特所说,是一桩“不成功”的婚姻,克拉丽莎因达洛维能给她维持贵族般的稳定生活而放弃皮特,于是她开始“煞费心机地应付一个又一个对达洛维有用的家伙,午宴,晚宴,无休止的宴会”,只有在宴会中她才能感到自己“活着,行走着,生存着”,在宴会上,她“步态轻盈,容光焕发”“从容不迫,雍容华贵”。这些虚荣的宴会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是她立足社会的象征,她一天的所有活动都围绕着宴会,与人都不忘提“别忘了参加我的晚会”。就连家庭教师基尔曼女士也认为她“生活交织着虚荣和欺诈”。
相反皮特,尽管在事业和情场中都有些失败,却一直保持着自由,无拘无束的心态。他重访克拉丽莎时感慨“对于某些女子来说,世上最糟糕的是莫过于结婚,参与政治,嫁给一个保守党人”在舞会上沉思着“上帝啊上帝,英国人委实势力。”萨利曾经恳求皮特把克拉丽莎带走“达洛维只会使她成为一个主妇”“在骨子里是个势力鬼”。萨利年轻时的豪爽更是让人映像深刻。
终于,置身于看似繁华的宴会中的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作为达洛维太太是多么单调和空洞,开始深深地否定自己,“所有这些装腔作势、得意洋洋,都有一种空洞之感,好似隔了一层,并非内心的真实感受”“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只觉得好像是订在楼梯顶上的一根木桩”。内心中深深埋藏的自我开始反抗,所以在得知塞普蒂默斯自杀的消息后,心弦产生共鸣,“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自己和他像得很——那个自杀了的年轻人”。虚荣和向往自由,本真和社会,强烈地开始斗争,在矛盾白热化的时候,她选择了退缩,“她逃遁了”。最终那坚固的外壳将炽热的本真压制,她还是达洛维太太。
矛盾之二,世故僵化与纯真烂漫。
岁月匆匆不待人,三十年后的克拉丽莎,已经成了一位保守党人的太太,皮特感慨说“显然她很世故,过分热衷于社交、地位和成功”。达洛维太太却认为,“人必须干一番事业,出人头地……她客厅里见到的社会名流……象征着某种实际的权势……那些名流体现出某种勇气……她越来越佩服这种勇气了。”我们再看看年轻时的克拉丽莎,她单纯,烂漫。和萨利追逐,划船,一讨论到男女之事就红着脸,在公交车上激动得手舞足蹈,“她很容易激动,至少表面上如此,活跃得很,是个挺有意思的伴侣”。或许我们可以说,经过那么多年,克拉丽莎变成达洛维夫人是成熟的表现,于是,成熟就成了学习压抑内心本真的过程。
强大的世俗不断扼杀着本真的单纯,可是生命力更加强大的本真依然在默默抗争着,有时,它会突破坚硬的外壳,不自觉地想要爆发出来。 伍尔夫这一段描写,非常生动,她补裙子,买花,走在街上时不时想起的过去的热情而单纯的岁月,总是透露出一种向往,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眼前,仿佛盈盈的笑语就在耳边。皮特来看望她时,她“如此惊讶,高兴和羞怯”,这哪是一位官员的太太啊,就像一个恋爱中的小女人。晚会时当她明白自己生活的无味时,她心底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哦皮特,把我带走吧”。她看到一花一草和小动物时,总会产生亲切的感触,热爱生活,热爱自然,自己的生命与万物融为一体。
作为社会人的克拉丽莎,不断接受这两种人格的冲击,只能在触景生情的一幕幕回忆中,才能感怀内心本真的纯真烂漫。
矛盾之三,达洛维太太和基尔曼女士的相互仇视。
在伊丽莎白身上,达洛维太太和基尔曼女士似乎展开了一场争夺战。她们相互仇视,都害怕伊丽莎白被对方的价值观同化。二者身份有着明显的差异,基尔曼是受过高等教育,靠奋斗获得身份与地位的妇女,而达洛维太太,则是通过家庭。但是两人的关系很微妙,看似互相瞧不起,可是字里行间,我却觉得她们在相互嫉妒。达洛维太太被基尔曼所代表的爱与宗教的信念所震慑,她有着新时期自强女性的特征,拥有学识,自食其力,竟然可以鼓动自己的亲生女儿离开自己,和她去教堂。然而基尔曼,这种嫉妒更加明显。对伊丽莎白,她想“叫她完全属于我,永远属于我,而后死去,那多妙啊”,这种近乎病态的占有心理,纯粹是她对社会不公的不满。她承认自己不好看,没有人请她去宴会,没有显赫的家庭和身世背景,没有伴侣,没有凌厉的口齿。而这些,达洛维太太都有,却远比她付出的少,她感到愤怒,不公,委屈。于是她只能同达洛维太太争夺她美丽的女儿,当伊丽莎白跟着基尔曼离开时,达洛维太太感到“钻心的疼痛”,然而基尔曼并不憎恨达洛维,她只想“压倒她的灵魂和伪装,胜过她”。当伊丽莎白逃离基尔曼赶去参加宴会时,基尔曼感到“一阵阵剧烈的刺痛”,然而达洛维也是愿意帮助她的,认为“她能洞悉生活的意义”,而这是生活在人性面具下的她所不能做到的。
对于女人们(当然也包括所有的人)这种不满个别人超过自己的嫉妒心理,在争夺伊丽莎白的刻画中表现得细致入微,伍尔夫细致的观察和体会不禁令人赞叹。
矛盾之四,是死还是生。
达洛维太太在以上的诸多矛盾中感到困惑,塞普蒂默斯的死,仿佛是一个讯号,“灵魂死了”,“死神到能拥抱人呢”。于是在课堂讨论中,我们谈了许多伍尔夫的生死观。达洛维太太最终是不会像塞那样自杀的,因为她害怕失去。她全天叨唠着宴会,提醒别人不要忘了参加,这是害怕失败;她同基尔曼女士争夺伊丽莎白,这是害怕自己的女儿接受她的信仰,同她作对,失去女儿的信赖;她不停地回忆少女时期美好的瞬间,是害怕失去快乐和本真;她热衷于社交,是害怕失去虚荣和名声……她害怕得太多,如果她真的选择自杀,她将会失去所有,她的家人、朋友、声名……因此她不敢,社会人性的坚硬外壳裹住了她,压抑心灵的自由,甚至是寻死来解脱迷茫的自由。
然而精神上伟大的胜利者——塞普蒂默斯,因为受到了精神上的刺激,代替达洛维太太做了她不敢做的事,说出了她潜意识中的想法,活出了真实的本真。“他大声呐喊,犹如站在沙漠里的巨人”,“他说他参透了人类的本性”,他就像一个先知,在戴满世俗面具的人流中,没有人知道真理究竟掌握在谁手中,或许是这个“疯子”。那霍姆斯和布雷德肖就像是世俗人性的车轮,残忍地碾过本真,塞普蒂默斯只好选择让尖锐的铁钉穿过自己的身体,将顽固的外壳刺破,以这种非常行为艺术的方式,宣告自由和解放本真的理念,达洛维太太就差点成为信徒,失去了解救本真的机会。实际上,两人相互矛盾,可是内心却是统一的,两条线索互补而交杂,展现了吴尔夫关于人生意义的思考。
是死还是生?是本真的解放,还是所谓人性的苟且?一个我不愿思考太多的问题。
伍尔夫说过,“理想的读书需要有想象力、洞察力和判断力”。她还强调,要真正掌握某个大艺术家给你的一切,“不仅需要有非常敏锐的感受力,还需要有非常大胆的想象力”。正是凭借这样的想象力,伍尔夫创造出独特的意识流写法。再长的小说叙事总有限度,即使作家刻画得再细,也无法在有限的事件中展现出他所有的思考。而意识流则不同,很小的事件,甚至是很小的物品,伍尔夫都能将它写成一部巨著。她超人的想象力,犹如一颗焰火种子,抛射上天空,散落成各个方向,五彩缤纷的世界。她的时间观,如同一个个时空的黑洞,我们可以从一个入口进入,贯穿古今,遍游各地,不知再从何处出来,摆脱时空束缚,追求真理。 她的叙事,好似一个复杂的迷宫,看似离题万里,却总能回到最初的话题,妙不可言。她的笔锋,嬉笑怒骂,批判文学界,政界,为女权主义摇旗呐喊,为妇女地位声张正义。
伍尔夫是乌斯河上漂流的精灵,在她的世界中,我们常常能撞见自己的灵魂,是的,去寻找失落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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