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是谁的阿富汗”

前言:近日,阿富汗因塔利班夺得政权而再次成为国际新闻的头条。一夜之间,这个国家似乎被无数目光“热情”地关注了起来。在这里,忍不住再次推荐这本出版于2005年的《陌生的阿富汗》。至今为止,旅行类图书中,它仍稳居我心中前五位。个中缘由,曾在一篇写于18年的小文中有所表达。今日再次读了一遍全书,借此机会放上这篇旧文,希望更多的人,有缘接触到这本出色的游记。也希望,有朝一日,它有再版的机会。
原文标题《班卓》,写于2018年6月1日,全篇如下,不作改动:
不留神一想,原来离最早读到《陌生的阿富汗》,已经过去了十年。
班卓的这本书,出版在二零零五年。那时候,旅行者不少,但游记书籍的出版还不太多。“旅行故事”,也就没有今天的种种营销或包装。
这么好的书,至今寂寞,可惜了。在网上看到不少同样喜欢此书的人,直叹曲高和寡。豆瓣上,似乎几年来都停留在四百多人打分这个规模,没明显地变过。
现在,我想好好地说说它。
大概是在书出版后的第三年,于一个偶然的下午,我在学校的图书馆的一排书架上极偶然地发现了它。随手拿下,翻了两页,被吸引了,然后就拿着它坐到一旁读了起来。后来,把书借回。记得很清楚,当时是一口气读完。只不过,我自己也没想到,对这本书的喜爱、受这本书的影响,会持续到今天。
书里的故事,再平实不过。每一个故事的主角,都是班卓在阿富汗旅行期间,所遇到过的一个个普通人而已。原本遥远陌生的阿富汗在平民视觉下,变得细腻、生动、丰富,真实而又可被读者所感受、接近。毕竟,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阿富汗”,仅仅是新闻里一个出现频率高、却让人一听到就忍不住把它与“动乱”、“贫困”、“艰难”等词汇划上等号的国度。
举个身边的例子。高中时,阿富汗的形势使得它成了新闻报道中的常客,班上曾有一位同学因身材瘦高总显得营养不足的模样而不知怎么的被谁起了“阿富汗”这个外号。此外号迅速传播,先为全班所应和,渐而乃至年级之内外的人都有所知。刚开始时,每个人喊他时都喊得特别响亮,戏虐得半真半假,到了后来,连他本人也觉得寻常了,大家叫出“阿富汗”三个字时的音量才回复了正常。由此可见,人们对一个陌生国家的认识,往往容易追着新闻报道中的只言片语而自以为是地“知道”,并凭借这些碎片式的“知道”,不自觉地加深了偏见。
游记中,班卓落笔的重心,并不是记者口吻般地讲述战后的阿富汗人民生活之艰难困乏,而仅仅是记录了无论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在经历那么多之后的仍生活在阿富汗境内的普通人,如何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相信日子会更好地活着的一个个常态面貌。
故事的开始,平凡如街头行人经过身边,只因一份偶然,当地人与短暂逗留的旅行者之间,开始了第一句交谈,然后就迎来了一场相识。接着,透过这样的相识,班卓观察着、发现着、感受着这个国家的一切。
说到底,他山之石,魅力不尽于相异。
人与人之间并没有那么多的不同。人类的普遍情感,更是相通的:对家园,对亲情,对安稳生活的向往,对未来的一点点相信,不一而足。这些东西,本质上而言,不分国度,不分地域,也不论宗教之别,而只是“生活”、“活着”本身所赋予我们的情感本能。但最终,却又偏偏是文化、地域、宗教、种族等等的差异带来了万千不同的形态,乃至误会、斗争。
当日被这本游记感动,直接原因是班卓写得实诚,有所抒情,却不泛滥;行文兼之于理性,不失思考;没多少山河壮丽的景色描写,满满的日常;路途之上所遭遇的困顿劳累不是没有,但一笔带过。作为一个“经过他人之日常”的旅行者,她很清楚自己跟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之间的情缘,来之去之,仿佛最终都将会归于回忆而不常惦记,但事实上,从后记中可见,这些旅途上的人与事,始终鲜活。
她在阿富汗时,是从异国他乡而来的单身女性旅行者;她在她自己所写的旅行故事中,也依然是那个“他者”的身份。明明她才是引出这些故事的人,但读完以后,留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却是那么纷呈博大:开书店的三个青年、陪同去买布嘎的男人、旅馆老板阿里、警察纳维德、日本旅行者史太郎、伊朗使馆的两叔侄、河谷里的村庄、街头给塞钱的摩托车青年、友善的少年、穆利、沙赫伯一家、大眼睛德娃,等等。
随着这些出场的人物,旅途得以在文字中再现。字里行间,流露着真挚,也流露着哀伤与困惑。到了最后,当一连串人物都走过了眼前,才会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一样的,下意识地好奇:作者呢?什么样的旅行者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曾在网上查找她的信息,但少之又少。实际上,我并不是第一个有此疑问的读者。有人在磨房上发帖,只为问起班卓的近况,那是二零一一年。最后一个回帖者,止于二零一四年。于是,我只能从他人的零星记录中得知,她一度活跃在新浪博客,写过不少旅行故事——我并没能找到她早期的文字,只无意中读到过别人转的一篇她写漓江的散文。那篇散文也可以说是一篇随笔,其意韵,远在今之不少作家的同类作品之上。《陌生的阿富汗》之后,公开的消息渐渐的没有了。
本来,旅行文学完全可以作为文学中一个很重要的类别,同样可以产生闪烁思想光芒的作品。然而,写旅行的人很多,知名的、不知名的;畅销的、卖不动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值得追的呢?此类型的书近几年热热闹闹地出了不少,但真正经得起阅读的,没几个。或仍需时日,或,不少读者只是还没从浮夸的阅读习惯中走出,从而看到那些经得起沉淀的文字。
说到底,这本书最深的动人之处,不是因为故事的发生地是在一言难尽的阿富汗,不是因为作者遇到了多少友好善良真诚的人们,而是因为,这些故事的背后指向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有这样的一个旅行者以这么轻微的、她力所能及的姿态,静静地从这个世界经过。其胆识和底气,非一般女子所有。
显然,她对旅行的喜欢,是既情深又淡淡然——没什么具体的欲求,却又始终渴望。所以,下笔写来,才成了这般模样的游记:质朴。质朴得能让人在安静中读完全部,并在最后的“大眼睛的德娃”这一篇中感动得忍不住泪光泛起。
这一切看似简单,实则底蕴极厚,已是“经历丰富而择若干道之”的状态,属于能把问题与现象都复归于平淡中看待的人了。如今市面上,那么多游记令人不忍卒读,不是故事不好,而是被写歪了。或夸大,或空洞,或炫耀,或总是太过美丽,等等。读不下去,问题甚至不在于文采几何,而是最基本的,书写者所投入的情感,连TA自己都没能说服过去,却指望读者会跟着一起走进故事中。
让事情回归根本的话,不过是少了一份实诚,一份真正的“面对自己、面对生活”的诚恳态度。旅途,原本就归属于生活的一部分。既属于生活,自然得回归于生活,而不必刻意提取出来,故意捏变成一个似乎是透明玻璃房子中才会诞生的故事——因需展览于观众前而存在,注定昙花一现。
从这一点上看,大概好的写作者写东西的时候都是无意中就对“有人会读”这回事不在意了。面对自己而写,面对生活而写,多好,归于简单,却有力。这当中的部分人,若有那么点文才,再得几分思想深度或广度的话,所写出的东西,自然胜于绝大部分流俗之作。班卓的过人之处,乃是在此之上,还有一份谦卑平淡的态度。于此,这本《陌生的阿富汗》也就经得起时间的过去。途中,它被忘记过,但却总会被蓦然记起、重读。
我只是困惑于,为何只是这么一份实在的简单、质朴,却成了稀罕功力,甚少人能做到?
按班卓在序言中的话:“我所写下的,也许只是一份关于生活的表白”。于她,去阿富汗本是一个偶然——因在伊朗使馆办理签证时,跟一对叔侄有了一番对话后而临时起意去的。前后看来,阿富汗是她中亚之旅中的一站。但到了最后,也唯有在这个国家,使得她在离开后的一年里,用心地把期间的经历写成了书。可见情感至深,记忆犹新。
但十年过去,这本书又何以依然摆在心中极重要的位置?
十年前,二零零八年的我,只觉能散游于西南数省已是极大的天地,那时的眼界还没远不及中亚一带,此书无疑充满异域情调。然而,异域之外,真正的收获,却是从这本书中所得的感动,渐渐地被我内化成了一个“平淡则然”的旅行观。可以说,这个认知在随后的几年里,都极深入细微地伴随了我的每一次旅行。
也是因为喜欢、极喜欢这本书,故而在第一次读到之后的随后几年里,在不同的地方,又断断续续地读了若干次。坦白地说,我手上一直没有正式地拥有过它的实体书,只是想起来的时候,就在网上找个在线版,读上其中的几个故事——后来的重读,已经不是为故事的内容,而是为了更好地体味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行文,是什么,使得作者写出了这样的文字。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二零一五年,我竟在大城的图书馆里发现过它。那时的惊讶、惊喜,巨大得难以言喻。不敢相信,是什么样的图书采购员,以什么样的眼光把它订阅到了法国?那是我最近的一次摸到作为一本书的《陌生的阿富汗》。
因为这篇文字,找了个在线阅读,再次完整地读了书中的故事,只想说:静水流深。
二零零四年,在阿富汗旅行时的班卓,离她年少时勇往地孤身去找那个时代里还没有谁知道的“喀纳斯在哪里”过去了十二年。她在遥远的班达米尔湖边,想起她自己那些最初的、不知畏惧、不知艰辛为何物的旅途。换句话说,那时的我从文字中所看到的班卓,已是一个经历过无数次旅途的成熟旅行者——淡然中来淡然中去,她有她所求的宁静,她得她所渴望了解的世界之美丽生活之美好。其时,她所拥有的思想与眼界,由她身后的无数次旅行铺垫得来。莫怪乎,当日的我,在初次阅读后,是那样深深地为文字背后的作者的强大内心世界所震撼。
故此,后来的我,总会不经意地想起她,想起她的这本书——
这样的旅行者,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这样住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