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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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很多人对结局的理解相差很大,尤其是在凯特和丹歇分手后究竟有没有拿米莉的钱这件事上。这一点原文中并没有给出,虽然按照丹歇给定的选择如果凯特与他决裂他会把钱留给凯特。有人会认为凯特拒收这笔钱可能是受到了电影版的影响。企鹅版的导读里提到詹姆斯原定是让凯特与丹歇分手后拿到米莉的钱然后跟马克勋爵结婚,但在最终呈现的版本中选择了留白处理,允许读者将凯特想象成一个没那么务实与功利的人。至于凯特最后是否离开了默德姨母而重新回归自己的家庭,原文中明确表明了她的回归只是暂时的,默德姨母并不会真正放她离开。
凯特愿意放弃米莉的钱,只要丹歇能够证明自己爱的是她。然而丹歇并没有作出任何证明,只是回答自己将在一个小时内与她结婚。这一空壳般的誓言使凯特认为自己不再是他的所爱,从而选择了分手。也就是说凯特并非是为了获得米莉的财产而选择分手,这也为读者猜测她可能会选择放弃米莉的财产提供了依据。对凯特而言,财产一开始的作用是为了维系爱情,而当爱情消失,她会将财产用作其它目的还是干脆放弃财产?从个人利益的角度来看,财产能使得她经济独立,从而脱离默德姨母的掌控,免于陷入不幸的婚姻,也使得她有可能重新被家里人接受,而kinship也一直都是她十分重视的东西。能让她选择放弃财产的,只可能是对米莉的同情或者道德感。而凯特对米莉的同情主要体现在小说前半段,在后半段当丹歇不可避免地陷入对米莉的“皈依”时,凯特对米莉的情感变得比较复杂。一方面她承认米莉是一只保护他们的鸽子,另一方面也无法免于对米莉产生嫉妒,从烧信以及最后的质问中可以看出。凯特的确并非唯利是图的人,但她和米莉的情感联系足以使她放弃对她生存有利的条件吗?凯特对道德的定义也与丹歇不同,丹歇认为的道德是对于“绅士”这一身份的坚守(在威尼斯的聚会上他发现“表现得像个绅士”能帮助他度过自己面临的难关,即对于绅士行为的机械性模仿能够取代思考,这尤其体现在结尾处他的“放弃”中),而凯特认为的道德是让事物发挥出其最大的价值。凯特之所以能心安理得地欺骗米莉,是因为她把整个计划视为一种能给双方带来好处的交易:米莉能收获爱情,不至于孤独地死去,作为报酬赠予丹歇遗产。对她而言,好的结果足以抵消过程的不正当。米莉在知道真相后依然接受了丹歇在凯特看来是对这场交易的知情和认可,因此她认为交易成功了。显然她并没能意识到真相的揭露给米莉带来的伤害足以抵消之前虚假的爱情给她带来的幸福。丹歇在见证了米莉临终时的痛苦之后得知了赝品与真品并非等效,拒绝米莉的馈赠以维护自己的“绅士”形象,他对米莉的认识仍是浅薄、符号化的,他的“良心发现”更多是出于对道德习惯的遵守而非出于对米莉的共情。(在威尼斯时他拒绝用谎言安慰米莉,回伦敦后为了使自己免受等待米莉死讯的煎熬他决定在心中默认米莉已经死亡)这种道德观念的差异也体现在了金碗中的亚美利哥和玛吉身上:王子所认为的道德只需停留在表面,而玛吉则要求他表里如一。因此不能简单地认为亚美利哥和凯特道德败坏。詹姆斯晚期作品中善恶不再分明,呈现出伦理含混的特征,角色不再是某一观念的肉身。米莉和凯特并非善良的美国人和堕落的欧洲人的对立,二者的行为都受限于自身所在的阶级。米莉身后有大量财富支撑她做一切自己想要做的事,她的美德实际上是由叙述者和她的财富共同构建出的品质(她优渥的物质条件使她免于其它角色为生存所做的不光彩的挣扎,使她在追求爱情时不必做物质上的计算从而看似超脱了世俗的利益纷争,也使她无法正视她与其他人之间的阶级差异,比如她无法理解凯特的姐姐玛丽安对金钱的痴迷,以及在摄政公园中企图用全人类共有的生存焦虑模糊阶级差异。就可支配时间而言,或许她要比健康但不得不出卖时间换取生存的人更加长寿。叙述上的空白也使得她的遗赠可以被理解为对凯特和丹歇的爱情的祝福,或者是为拆散二人而进行的复仇,亦或是收买丹歇作为自己的代言人),总之米莉的美好品质与其说是她的本质不如说是叙事者刻意产生的效果,(通过标题、以及小说中其它人物对米莉的有限感知和主观阐释。从米莉自身的视角来看,读者只能感受到她除了对凯特的homoerotism和丹歇的爱之外对其他人的极端不信任,包括苏珊)而读者先入为主地将米莉同鸽子联系在一起时也无意中参与了这一形象的构建。米莉的影响力已经越过纸页,深入到文本之外的世界中。她被比作塞壬(序言)、利维坦(苏珊的视角),可以说小说中的其它人物都受到她的影响,合力为她构建虚假的幸福(fool’s paradise),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而读者也被她的力量所折服,运用想象力对她进行美化。米莉并没有一个稳定的身份,甚至于她对自我的认知也是不完整的,只能依靠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构建自我,通过对理想自我的表演参与到他人的人生之中。(事实上,小说的三位主人公的行为都有一定的表演成分:凯特根据父亲、姐姐、和姨母对她的期望在不同形象间进行切换,而丹歇在第十卷中对凯特的“爱”比起真情实感更像是在表演)她的馈赠也是为了回应他人的期待,使得“鸽子”成为了她的代名词,尽管这也同时造成了她的意义的固化(ossification)。小说结尾处丹歇所崇拜的是她的神性、美德等符号意义而非她本身,他所视若珍宝的是他运用想象力创造出的她的复制品。丹歇真的通过放弃米莉的馈赠将二者的关系从主客关系转化为主体间关系了吗?事实上,他只是从消费米莉的使用价值转变为了消费她的审美价值。正如米莉虽然渴望与他人建立联系却始终将自己困于自我的牢笼之中,他人在阅读米莉时也只是将她纳入自己预先设定的系统中不断对她进行填充、改写以满足自身的需求,这部小说中没有人真正走出自我的牢笼并走向他者。米莉即是《鸽翼》本身,二者既希望获得他人的认可/在文学市场上取得成功,又通过保守自身的秘密/采用晦涩的文体拒绝被消费,最终它们自我神秘化的做法反而吸引了更多消费者,或是企图破译它们,或是将它们神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