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叶锦添×徐累×史航:照片是时间的偈语,每一声快门都是送别
“照片是时间的偈语,每一声快门都是送别。方生方死之间,刻下一道道精神的年轮。”
最近,我们出版了侯登科奖得主,摄影家严明的全新摄影集《昨天堂》,这部画册收录他拍摄于2007至2021年、从未正式结集发表过的108幅作品,一时引起摄影圈内圈外的广泛关注,迅速登上了各大图书网站艺术类新书榜首。
9月10日晚,以“照片是时间的偈语”为题,严明携新作与艺术家叶锦添,画家及艺术评论家徐累,编剧史航展开了一次对谈,聊摄影与艺术,聊时间与照片,聊严明的“昨日天堂”。
以下为活动的精彩回顾。
1 他每一张照片都对得起自己
叶锦添:第一次看到严明,我就很舒服,我很记得那个感觉,晓燕问我要不要去严明的发布会,我一看完书就说我一定要去,我其实还没想清楚就已经答应了。那么是为什么呢?他的照片给我感觉是很诚实的,很诚实的人我通常都会很喜欢,因为他的东西会跟别人不一样,也跟很多东西不一样,独特性是最要诚实的。
对他看待世界的方法,他连接了什么东西,我很感兴趣,因为他经常拍到一些不是表面的东西。他拍东西,我觉得他应该每张照片都对得起自己了。
史航:叶老师提到诚实,又提到独特性,徐累老师本身就做艺术评论,一定见过很多诚实的人和不诚实的人,以及开始诚实后来不诚实的人,你对严明这么一个艺术家有什么样的看法?
徐累:我很早就喜欢严明的摄影,以我自己的经验说,在你们面前的严明是中国最好的摄影师,应该不夸张。每一件作品,我都喜欢。因为一个人拍一张好照片是不难的,可是每张都是好照片很难。
他的作品当中有很多可以看的东西,最主要的是他有自己的一种情怀。咱们不是唱高调,中国人有一种山河故人的情怀,每朝每代都有,从李白到刘禹锡,这种循环一直延续到后来,在他身上这个循环没有断,这个是非常值得去褒奖的。
现在全民摄影,摄影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有没有摄影的眼睛完全不一样,严明的摄影里面是有他摄影的眼睛。
摄影一定是现实主义的,除非电脑上去做,这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摄影,我讲的是一种传统的摄影,一定是写实的。可是在写实当中,包括在社会关怀和社会现实当中,你能从现实两块石板的铁板缝隙中长出草,这是突然就出现一个特别奇异的部分,所以他的作品里面全是谎话,可它又是真实存在的,这就是摄影里面特别有意思的,你汲取的一个眼神,这个眼神同时可以在一秒当中反映出你的构图、你的立意、你从中表现的思想深度,一秒钟所有都反映出来。所以我看他的作品是非常有感触。
2 当成了一种临场抓取的能工巧匠我就觉得要变
严明:我想跟几位老师探讨一下,这本画册和我的上本(《大国志》)都是黑白胶片的,但事实上这两本画册有一个风格的演进。
之前的照片很多拍的是大国小民、江湖人物、路遇、变迁的时代等等。比如这张,就是我最早去重庆那两年,在长江上,特别小的舱,为了节省空间,床就像儿童床一样,我伸手其实都能摸到他的肩膀。我早上醒了摸出相机,发现他在往外看发呆,我一愣,我为什么愣,你知道的各种光线条件,就那么拍了一张。
2008年,北京在办奥运会的时候,我在奉节的江边,老城刚拆完。
这个小孩就在太阳底下,拿着小钩子和蛇皮袋,捡铁片儿、铁钩铁丝,捡一些废弃的东西去卖。很沉默,拍他的时候,他看我一下,不是很高兴,也不是不高兴,就让人觉得生活很不易那种。
再往之前,因为我做过很多年摄影记者,这种带有纪实性的东西,对我来说不算难,瞬间抓拍也好,都搞得定。
但后来这种照片拍了十年,你知道会有什么感觉吗?你会疯,你成了一种临场抓取的能工巧匠,我就觉得要变。
这张在泰山之颠,我们住了一晚,醒来推窗发现下雪了,天还没亮,这只小灯箱亮着弱光,我在序言里写,它为一个温暖的小生意,在这里待了一夜,付出凄清的成本。
当地有一个做摄影的朋友,在我身后感叹,他说很多人到泰山上拍风光,你怎么如此激动大晚上拍这个?我说我得赶在天亮之前拍,那会儿已经蒙蒙亮了。
我当时觉得这个小景观一下子进入到我心里,它够一个合格的画面,所以我开始想向这种情境要画面。
这张是在九华山,如果彩色的话,底下就是蓝的,雾是白的。这个闯入者让我很激动,如果纯风光,也许我会按,但是不会激动。
在嘉峪关一个废弃的砖瓦厂。正面一排房子是大厅,过去应该是个俱乐部。发光的球体是以前制造星光感觉的那种灯,表面的小方块马赛克镜片,在阳光照射下突然出现了这个光芒。
这张照片已经不是瞬间的,我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时长一分钟的视频,我拍完之后下一秒、再下一秒它还是这个样子。过去它在俱乐部里,本来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男职工、女职工翩翩起舞,现在它孤零零的在这里。
我2019年才去到东北,这是齐齐哈尔自然保护区。它在白天被放飞,边上是一个工地的土渣,我撞见了这个形象。我想讲的是,有一些神奇的场景,就是一种馈赠。
大家看上面充满了斑点,就是胶片发霉了,我反而觉得它像花的墙纸,有一点很神奇的沧桑的神秘感。
这个是二次曝光,在一张底片上按了两次。当时我两个好朋友结婚,我给他们拍了一组纪念照,本来是两只猫,变成三只猫,有一只在女孩的头顶上,女孩仿佛也知道,她的脖子支着。2011年拍完,当成了一个失误的废品,后来整理发现有种神奇的感觉,2019年在法国参展的时候,这张照片面前围的老外最多。
这张也比较简单,在生态园的假山里有一个跳孔雀舞的雕像,表面都开裂了,其实它大概是一个水泥制品,平时你不会觉得多美观或者多艺术,但是好巧不巧,下雪了,它出现另外一种劲儿,很非自然的东西跟自然的东西突然产生融合,让我怦然心动。
在四川重庆,有好多摩崖石刻。我一个月内去了两次,第一次拍完回来,我发现效果不太好,后来又去了。最让我震撼的就是这座面目模糊的佛像,山崖面积不是很大,大概因为迎风面,砂石逐年朝山崖里面消退,留下像水波纹一样的东西,也是把我吓着了。
刚讲到这些照片,事实上都是在精神层面上给我带来的震撼,比肉眼更多。前一本画册会显示我走得很累,但后来这本更多的是那种情绪感。
最后分享一张照片,在玉门市一个废弃的监狱,里面长满了荒草,每间房子没有任何东西,空无一人,窗户的铁框都被拿掉了,我们被这个标语给逗笑了。
拍完以后,我用手机拍,当天发了条微博,突然那两天有一两万多的点击,大家都在转,还@别人,谁谁谁,虽然严格,但我依然爱你噢。
事实上,我认为这个几乎不算作品,也是太简单了,就是标语汉字这些。好多人想破案,到底后面三个字是什么,于是我们猜想,应该是来过一个小靓仔,带了喷漆,他个头可能还不太高,这三个字越来越向下,第一字还踮着脚,后面坚持不下来的。
他艰难地提供了一个民间解决方案,究竟到底后面是什么?“然爱你”吧。
3 照片是时间的偈语每一声快门都是送别
史航:我们发现真正最快乐的时候不是大家分享理念的时候,而且见证那些把严明老师吓到的瞬间,我们也感到拍案惊奇。
我们三位也和大家分享下各自喜欢严明的哪一幅照片,两位先想着,我先分享。
首先这本书的封面,我看到是东北孩子的感觉,不仅因为看着他冷,我想起来我以前特别喜欢的一个人,他也拍照片,但他不是摄影师,他应该是旅行者,已经去世了,叫余纯顺。
他走了很多地方,几次走西藏,把中国的四面都走了,出了一本《余纯顺风雨八年日记选》,对当年的我非常有指引,我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讲他到东北黑龙江的什么地方,在一个村口走的时候,马路中间有这样一个孩子,看着四岁左右,穿着棉袄棉裤,一个人站那儿卖呆。小孩非常严肃,像村干部一样居高临下看他,然后问他,上哪儿去?他觉得特别好玩,他就回答说锡林河。小孩想一了下,行,去吧。你看东北孩子那个闯荡劲,非常自信但又很平等,还是很关心地说,去吧。我觉得这个小孩就像那个小孩。
所以,有多少个孩子长大的时候,可能是一个你不知道怎么样的人,但小时候一句话被余纯顺记下来,或者通过一个镜头、一个快门被严明这么记录下来,我觉得很有意思。
包括《昨天堂》这个名字,书里的照片,这些瞬间、这些地方、这些故国山河、这些人间城郭,他说就是人间旧尘埃,我的昨日天堂。
德国有一个画家说过一句话,我不是要怀旧,我只是要记录。严明也不是一个怀旧派摄影师,他就是记录本身,就完成了这个怀旧。
徐累老师,你想到哪张照片?
徐累:我很难说是哪张照片,我刚才讲的所有他激情反映的小心思全部都有,包括他的幽默感,很多照片都有幽默感,包括在现实当中找到错觉、找到隐喻。一个好的照片,你看一遍的时候有一个感受,再看第二遍又有新的发现,你不断有发现的东西,这是摄影特别有意思的。
我讲一下严明摄影里的一些特点,他的摄影,每张照片都是一个个体,他不像很多西方摄影师拍的群像或者抓大场面,他不是,他是单个的。单个的里面非常有力量,一旦把它放到空旷的地方特别有孤独感。
所以这本书的书名叫“昨天堂”。
他序言里也写了,每一声快门都是送别,我们刚才讲这句话的时候,这个时间已经过去了。当你拍完之后,这个东西就是不存在的东西,所以每次摄影的记录是特别让人伤怀的事情。
36页这张图片我看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孩子翻跟头,好像在两个狮子中间玩一个杂技,这个状态是莫名其妙的,非此非彼的状态,这种东西是摄影里面特别有意思的一种错觉,摄影的错觉是特别有魅力,错觉变成比真实更真实。
最主要的,他的所有作品里面都有诗,每个诗都有他的想象、他的情怀。不管是艺术、设计、摄影家,最后综合的素养是能够反映出来的,他的作品比他自我评价更好。 叶锦添:我每次都希望在里面找到不一样的东西,在摄影里面,不完全是感官,是你的熟悉度,我自己感觉很神秘的东西在摄影里,摄影师应该要做什么?
我发现蛮多可能性的,你看到时间有多深。不是现在你看到一个东西是什么,你已经不知道是多少维的世界看这个东西。
严明的作品吸引我的是,他很准确看到那个维度,但是他里面又很深。我看你的照片,就像你说的,好像有些东西没法说。摄影归形成一个挑战,看到好深的东西,看到鬼神,看到更深的东西。
摄影很难说哪一张照片好,其实是他究竟看到什么很重要。如果我们看到艺术家朝着这个方向走,看到自己的境界,不是看到他人的境界,因为它会提供很大的世界来回应你,你在里面找到你的世界,这就是最伟大的东西。
所以今天来讲摄影的一个见证,就是我们能不能在里面找到我们的力量出来,严明是有,非常强,我希望你可以一直走下去,越来越丰富,根据你的感觉。
史航:因为叶老师在这里,我很容易想到电影,《一代宗师》叶问跟宫二在香港重新见到的时候,他们很久没见,以后也不一定再见,有一句台词,“都说他乡遇故知,其实没有他乡哪有故知。”
如果我们俩就是从小认识到大,可能只是街坊而已,但是恰恰在另外一个环境当中,我们可能有聊,有无尽的话要说。
这个“他乡”就是流逝的东西,所以越是离开故乡越有话想交流。严明序言中有一个词叫伤逝,当它流逝的时候你会伤心,摄影也是这样,你留住一个会失去的东西。
徐皓峰说人是等不到人的,所以要艺术,艺术就是替人等人的。我觉得说得特别好,你们三位都是跨界的,跨界就在于不甘心在一个地方等,可能要在不同的路口都想放一个路标,就是艺术替人等人。
所以大家看这本书的时候,希望也有这种“他乡故知”,偶尔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不是因为那个地方是你家,不是拍到你家,而是那个背影可能是你,或者你记得但你忘了该不该记得的那些东西。
这本书不是倒影,它是感触。诸位看的时候,可以说这本书就是一串盲盒,你翻开下一页,这个跟你有关没关不知道。
【读者提问】
提问:严明先生,我一直在看您的作品,摄影是不是跟时代变迁有关系?在城市拆迁的过程中,或者动乱的过程中,可能会呈现很多冲突,作为摄影师,怎么理解时代跟摄影的关系?
严明:创作是一件与我有关的事,判断是你下的,作品是你在搞,与我有关。但后来每次搞分享会,都是因为时间不够,少讲了第二点,就是与时代有关。你主动不主动,这个问题一定会有。还是看你干什么,你也可以用你的方式,看你的作品做到什么样。
提问:56页和67页,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的自行车,望着远方;一个男孩背对着童年的大树,他们都是背对着一个空间,我的感觉对吗?
严明:你刚才说这两个人背对着什么空间,我拍的时候没有想这些东西,像小职员跳到江边的石头上往远处看,就是很简单的一个照片,拍完以后我十年没有拿出来发布。
我当时看到,如果有手机的话就会按一下,但是十年之后我的想法变了,这个人白衬衫西裤,踌躇满志看着江水向东,重新看的时候叠加了一个时间概念,我想这个人可能现在四十了,他当时在感叹什么,他现在结婚了没有,有小孩没有,小孩可能早都会打酱油了。就是心里有一些感触吧。
另一幅《斑马倒了》,我上一本书的封面是小孩骑在斑马上,我爸在旁边拿手电筒帮我挡光,两年以后我爸已经卧床了,三年之后我爸去世了。我这个没有任何用意,我序言里也说了,拍这幅未必算什么创作,就是想让孩子体会一下变迁,感受下肉体之外的疼痛。
史航:徐累老师也是画家,他也是自己玩摄影,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我个人觉得,摄影师像打鱼的,网下去不知道有什么,反正这一网都是他的,他不知道有什么。画家像卖鱼的,他摆摊,知道有几条鱼,你要付钱拿走一条他知道。所以画家对自己画面中一个斑点都负责,每一笔都是他亲自画的。但是摄影师画完之后,很久才知道那里有一只脚,所以摄影师不对自己捕捉到的一切负全责。
这个画面里的东西,它的意义就像你看到一个小伙子腰里挂串钥匙,自行车有个军刀,他站在那。严明在序言里形容说,那是一次小规模的君临天下,那个人像皇帝一样看他的江山。
但这是十年后才总结的,不是当时按那一刻总结的。这个是慢慢显示出来的,时光才是显影液,我们交给岁月冲洗。
所以绘画和摄影的意义都是由时间最后完成,但是一开始有小小的区别,画家对画面出现的一切负责,摄影师不对画面所有元素负责,他更应该把解释的权力留给别人,因为他是按快门的那一刀,之后大家看到说,我觉得这个小孩子快哭了,我觉得那个小孩子很胖,我觉得那个小孩子饿了,那都是你的东西。
“送给亲爱的朋友和温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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