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涩的内心与自我的青春,双重视角下三岛由纪夫的人生
三岛由纪夫无疑是独特的,他那关于生命与死亡的美学思想振聋发聩,他那剖腹自杀的过激行为惊世骇俗,而他的作品更以其深邃怪异,自成一体,独具魅力。亦师亦友的川端康成称他为“两三百年都难遇一位的文学天才”;日本文学研究家唐纳德·金声称,“若要选出日本现代文学的一位代表作家,非三岛莫属”;而西方媒体更是将其追捧为“日本的海明威”、“当代日本的达·芬奇”。
然而真正能读懂这个男人内心的人,却寥寥无几。此次由明室Lucida出品的《太阳与铁》一书,收录了讲述他青春时代文学历程的文学回忆录《我青春遍历的时代》,以及展现他晚期个人心境和思想理念的自传体长篇散文《太阳与铁》,两篇文章一篇轻快一篇晦涩,一篇重在生活叙事一篇重在思想表达,二者相辅相成、互相印证,试图将一个最真实的三岛由纪夫还原在读者面前。
从十七岁到二十六岁,三岛由纪夫以《我青春遍历的时代》一文记录了自己最充满活力和思想的十年。他从自己以作家身份初出茅庐的经历谈起,借由夹叙夹议的方式,讲述了他如何在文坛名声鹊桥,如何与各个名作家会面,如何出入各种作家的交际圈,如何在戏剧方面大显身手,如何踏上了环游世界的旅程,以及如何成为一位古典主义的坚守者。
这其中最有趣的当属他同太宰治的见面。由于他始终不喜欢太宰治的作品中弥漫的灰暗情调,因而在于对方会面时,用“笨拙、欲言又止的口气”,说出“我不喜欢太宰治先生的文学作品”这样的话。而对于自己的仰慕者中突然出现的“异类”,太宰治倒也不失幽默,他利用“诡辩”成功反击了回去——“即使那样说,可你终究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嘛,对不对?你还是喜欢的呀。”
然而三岛由纪夫对于太宰治的评价也绝非全是负面的。事实上,太宰治殉情事件发生以后,在一次作家们的座谈会上,三岛由纪夫便针对殉情的问题,无视大家人道主义的论调,而是“口出狂言”地说:“年轻人敢于殉情求死,这不是件美事吗?”
由以上两件关于太宰治的事可以看出,三岛由纪夫是位极具个人思想的作家,他对于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独到的认知,并不为周围人以及社会舆论偏好所左右。同时这十年对于他个人思想的形成也极其重要,正如他自己坦言,“这十年间,最令我记忆鲜明的,要算是诸多坎坷的心路历程。比起这十年来,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七岁的十年间,没什么巨大的起伏。”
不过,要想真正体会三岛由纪夫思想的精髓,那还是得读读《太阳与铁》这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三岛由纪夫用充满着象征意味的诗一般的语言,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我对这适合于自我表白的范畴做探索,发现了一个微妙的而暧昧的领域:表白与批评的中间形态,也就是‘隐蔽的批评’。”——深刻地剖析了自我,阐述了内心的矛盾与冲突。
由于三岛由纪夫在上中学之前一直与执掌家族大权的祖母同住,而过分的保护与管教,构成了他贫弱的体质与孤独的性格,甚至还有点女性化的人格特质。而这种对肉体孱弱的自卑与困惑,则在《金阁寺》一文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该书中的主角是一个自惭于外表上的猥琐但又崇尚极致的美,导致内心扭曲与幻灭的少年,可以说这是作者当时心理状态的一种折射。
成年以后,由于武士道等传统主义的思路,加之其自身审美思想的发展,三岛由纪夫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对于美的憧憬,时年30岁的他开始上健身房运动,并努力追求一种古希腊式的肉体美,甚至连家中的庭院里也放着阿波罗裸体雕塑作为参考。
正因如此,《太阳与铁》书中讲述了大量利用太阳和铁锤炼肌肉的内容。然而这部作品真正的内核,却绝非什么健身心得。事实上,这种对肉体之美的追求也极大地影响到了他的思想和文学创作,正如他自己坦言,“不管怎么样,人的知性还是要配合一定的肌肉才能达到平衡。可以把知性当做精神,精神和肉体也要像男人和女人一样,美好的相融合才是正道。”
在《太阳与铁》这本书中,他将真实的自我比作一栋房屋,而由这个自我创作出的,用于展现其思想、见解以及个性的作品,便是围绕在房屋四周的果园。要想耕耘好这片果园,便需要太阳与铁的帮助,即个人的信念(太阳)和有力的表达(铁锄)。唯有如此,果树才能慢慢结出果来。
《我青春遍历的时代》一书中,他曾提及自己所处的时代充满了动荡——“我的文学青年朋友们,同时遭到了死亡和疾病的侵袭,有自杀的、有精神发狂的,也有几个病殁的,甚至顿时穷到谷底的。”社会的动荡不安,使得三岛由纪夫迫切需要“灿烂阳光”的滋润,于是他开始学会感受积极的信念带给自己的滋养。“身为小说家不应该愁眉苦脸。小说家必须随时葆有好心情。不论你阅读司汤达或巴尔扎克的作品。即使在其悲伤的书页后,都反映出作者的盎然情感。”
除了代表积极信念的“灿烂阳光”,三岛由纪夫对消极的信念也持一种积极接纳的态度。他将消极的信念比作拥有阴暗火焰的太阳,虽然它比积极的信念更加“危险”,更容易让人沉沦,却也能在给人带来“疼痛”的同时,使人产生一直坚韧的意志,将“急促呼吸的痛苦转化为克服狂热的力道”。而他最终追求的,则是一种“文武两道”的境界,即积极的信念和消极的信念兼容并蓄。
至于文中铁与肌肉的关系,则可以视为有力的表达与作品之间的关系。“病态的内脏创造出夜的思想”,缺乏有力表达的作品终究是羸弱的,作品(肌肉)一旦离开了有力的表达(铁),便会成为流于形式和表面的东西,仅有“隆隆而起的形态”和“如铁齿轮咬合般的虚相”。
而创作更高的境界则是,当作品所表达的内容足够强烈时,作品本身的表现形式便不再那么重要了,即进入一种“肌肉早已不存在,而我仿佛置身在透明光亮似的活力之中”的状态;毕竟思想的最终形成并不是由作品形式决定的,作家“需要尝试把某种尚未定型的观念,转换成各种不同的形态,最终找到适合自己的尺寸和重量”,使思想以最合适自己表达的方式呈现出来,为自己所用。
事实上,这种方向不明地尝试的过程,或许会让不少人感到迷茫,然而对作者而言却是一种享受,他通过不断朝着思想形成的方向做着各种尝试,感受到了自己内心摆脱既定框架时出现的纯粹感觉,而《太阳与铁》这本看似充满隐喻的“晦涩”作品,或许正是他不断尝试的成果之一。
最终这种尝试让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在表达的内容上更加柔和、自在,如同剥去了多余的装饰;而句子的结构却沿袭了充满对句的“老派作风”,展现出一种庄重威严之感。虽说这样的准则与其所处时代的社会潮流向背,但是这却很好地展现出了他的个性,也更加准确地表达出了其内心的所思所想。
另外,三岛由纪夫的作品在充溢青春、生命力旋动的同时,也回荡着一股死亡之气,几乎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涉及死亡。对他而言,死不代表恐惧,而是一种美丽的、使人向往的东西。他的作品中的死,往往与青春、活力结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诱人的、奇异的色彩,譬如在《镜子之家》一书中,便有这样的句子:“如果肌肉是那么重要,那么就在没有衰老之时,在最美丽的时候,自杀好了。”
与众不同的死亡意象,以及肉体被毁坏的瞬间所具备的美感,正是三岛由纪夫怪异美学的代表。而将这一思想完美表达出来的《太阳与铁》一文,也成为了解读他死亡之谜的关键文本,虽无比晦涩,但值得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