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以“法义”割裂《悉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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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片面的真才得以以言辞彰显。可以思想和言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是局部,都缺乏整体、完满、统一。”
这本书的行文和意境都很美,在阅读过程中,文段化为一幅幅画卷在我面前展开,我仿佛是行走其间在感受而非机械地翻阅,以至于在合上书后我甚至无法准确复述其中任何一段话。在感受过程中,我与作者产生了极大的共鸣,书中的思辨像是一阵穿透胸膛的风,拨开了我心里面致人迷茫的浓雾。但当我想写下一些自己的思考时,却仍感到无法准确把握,然而,这又何妨,在读完全书后,我认为无法言传的意念甚至更为珍贵。像这样一部神作,必然少不了各种角度的解读,比如将悉达多的一生、“阿特曼”的定义、求道的方法放入各种学说或主义的框架中进行解读。我在想,这些解读是否真的必要?若按书中所说,“可以思想和言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可知相对于“整体、完满、统一”的世界,《悉达多》此书就是片面的,那以学说或主义的框架割裂的《悉达多》岂不是更加片面?
正如悉达多所说,“审视世界、解释世界或藐视世界,或许是思想家的事。我唯一的事,是爱这个世界。不藐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自己,怀抱爱,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和我自己”。因而,Just enjoy it,我认为是认识世界和发现智慧的第一要义。
悉达多的成长过程可粗略分为三个阶段:沙门,世人,船夫。下文即对这个过程的概括:
沙门悉达多
成为沙门,是缘于悉达多对“迫近阿特曼的道路”的困惑和渴望。
“向诸神献祭和祈祷固然好——但这即是一切吗?献祭能带来幸福吗?诸神又当如何?创世的果真是生主而不是阿特曼?那唯一的、孤独的阿特曼?诸神不是形同你我?他们被创造出来,同样受限于光阴,同样命运无常,终有一死?那么向诸神献祭,是善和对的、明智和高尚的作为吗?除了阿特曼,还有谁值得去献祭,去尊崇?可阿特曼在哪里?去哪里找它,何处是它的居所?它永恒的心房在何处跳动?难道不是在内在的‘我’中,在每个人坚不可摧的内心深处跳动吗?然而这‘我’,这深处,这最终的阿特曼在哪里?它不是筋骨和肉体,不是思想和知觉,如智者们教诲的那样。它在哪里?哪里另有一条迫近‘我’,迫近内在,迫近阿特曼的路?一条更值得寻找的路?啊,没人能指明这条路。”
沙门悉达多力求“克己”,“堕入空无”,因为“一切都是欺骗,都散发着恶臭,谎言的恶臭。一切欲望、幸福和优美皆为虚幻。一切都在腐朽。世界是苦涩的。生活即是折磨”。而“当‘我’消亡,当渴求和欲望在心中寂灭,那最终的、最深的非‘我’存在,那个大秘密,必定觉醒。”
但后来他发现,“可能所有沙门都无法证悟涅槃。我们只寻得安慰、麻醉,我们只学了些迷惑自己的把戏。我们根本没有找到那条道中之道”。因为沙门苦练的禅定、脱离肉体、斋戒、屏息敛气,都“不过是逃避‘我’,是暂时从‘我’的折磨中逃出来,是对生命的虚无和痛苦的暂时麻醉。这种逃避、麻醉,即便是驱牛者也能在客栈中找到”。
正在悲痛之时,他们遇见了圣贤乔达摩。悉达多爱慕乔达摩,“他的面庞,他的步态,他安然低垂的眼帘,宁和垂下的手臂,乃至他手上的每根指头都流露和平,彰显完善。他无欲满足,无所模仿。在恒久不变的平静中,在永不凋零的光芒中,在不容进犯的和平中,他柔和地呼吸着”。乔达摩为人们宣讲苦谛、四圣谛、八正道,末了,他道:“你们都妥善地聆听了法义。来步入乐园,断灭一切苦难吧。”然而悉达多并未皈依,他明白“没人能通过法义得到解脱”,他想要认识乔达摩未在法义提及的独自超越众生的秘密,他将继续求道之路——“并非去寻找更好的法义”,他知道它并不存在——“而是为摆脱所有圣贤及法义”,独自去实现他的目标,或者去幻灭。事实上,乔达摩的法义,“它的宗旨并非为求知好学之人阐释世界。它另有他图;它的宗旨乃是济拔苦难”。
“无论世界是善是恶,无论生命自身是苦是乐——这或许悬而未决,也并非最为本质——但是世界的统一,所有事件的休戚相关,大小事物席卷于同一潮流中,起源于同一起源,遵循同一生成及灭亡的律法,已从您完满的宣讲中得到阐明。哦,功德圆满的佛陀,只是,在您的法义中,在统一、逻辑完善的万物中却存在一个断裂之处。这一小小的缝隙让这个统一的世界呈现出些许陌生、些许新奇;呈现出些许迥异于从前,且无法被证实的东西:那就是您的超世拔俗,获得解脱的法义。这个小漏洞,这个小断裂,让永恒统一的世界法则变得破碎,失去效力。”
离开乔达摩后,悉达多突然醒悟,在以往寻找阿特曼的道路上,他迷失了自己,他逃避自己,“为寻找废墟后的秘密而扼杀自己”。他决定拜自己为师,认识自己,潜居于世界的神性正是在万物当中,在悉达多中。若要参悟事物的意义与本质,必先认识事物本身。一个“有意研读世界之书、自我存在之书的人”,不应忽视书中的语词、不应把现象世界看作虚妄、不应预先爱上一个臆想的意义。
这位漫步的思考者自问:“你原先打算从法义里,从师父处学到什么?你学了很多,却无法真正学到的又是什么?”他最终发现:“答案是‘我’。我要学的即是‘我’的意义及本质。‘我’,是我要摆脱、要制胜的东西。‘我’,却是我无法制胜,只能欺罔、逃遁,只能隐藏的东西。当真!世上再没什么别的,像我的‘我’这样让我费解。是‘我’,这个谜,让我活着,让我有别于他人,让我成为悉达多!在世上,我最一无所知的莫过于‘我’,莫过于悉达多!”
世人悉达多
如果一个人扼杀了感官意义上的偶然之我,却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会寻得自我的。两者,思想和感官,均为美的事物;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两者都值得倾听,值得参与;两者均不容蔑视亦不必高估。自两者中均可听到内在的秘密之声。除非内在声音命令他行动,悉达多别无所求。除非听凭内在声音的倡导,他绝不停下步履。
为了喂养感官意义上的偶然之我,悉达多踏进城邑,步入世人的生活,他向迦摩罗学习爱的艺术、和迦摩施瓦弥经营买卖,“就像当年他热衷于侍奉诸神和做沙门时一样,他全神贯注,激情饱满地和众人游戏着”,“他品尝了财富、淫乐和权力的滋味”。然而,世俗逐渐将他囚禁,游戏已变成荒诞的轮回,“他疲惫不堪,衰老而虚弱”,“内心曾觉醒的清悦笃定之音,曾不断指引他的声音,已悄然缄默”。
某日他坐在自己花园的芒果树下,仰望繁星,他回忆起父亲、乔文达、乔达摩,一阵颤栗袭击了他的肉体和心灵,他决定结束这愚蠢的游戏。他离开了。
船夫悉达多
悉达多再次来到多年前进城时路过的那条河,“像儿时一样”,他“又一无所有,一无所能,无力而又无知地站在阳光下”。悉达多获得了新生,他决定留在河边。
在这漫长曲折的路上,一个男人成了孩子,一位思考者成了世人。然而这条路又十分美好,然而我胸中之鸣鸟尚未死去。这是怎样的路!为重新成为孩子,为从头再来,我必须变蠢、习恶、犯错。必须经历厌恶、失望、痛苦。可我的心赞许我走这条路,我的眼睛为此欢笑。为收获恩宠,重新听见“唵”,为再次酣睡,适时醒来,我必须走投无路,堕入深渊,直至动了愚蠢的轻生之念。为了重新找到内在的阿特曼,我必须先成为愚人。为了再活,我必须犯罪。这条路还会引我去向何方?它如此古怪,泥泞不堪,或许是个旋回。它自便吧,我愿随它走。
望着不懈奔流却总在此处的河水,悉达多认出自己的生活也是一条河——“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认识到这一点也就能明白,“时间并不存在”,“人一旦战胜时间,放逐时间,一切世上的苦难与仇恨不就被战胜,被放逐了?”
后来悉达多偶然遇到了自己的儿子,他陷入对儿子盲目的爱中。瓦酥迪瓦对悉达多说:
是谁保护沙门悉达多免于罪孽、贪婪和愚昧?是他父亲的虔诚,老师的规劝,还是他自己的学识和求索?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玷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难道有人曾被父亲或老师一路庇护?亲爱的,你相信有人能避开这道路?或许小悉达多能,因为你爱他,你愿意保他免于苦难和失望?但是就算你替他舍命十次,恐怕也不能扭转他命运的一丝一毫!
对于这些话,悉达多早已思量过,但他却无法如此行动,他知道,自己在爱中迷失了,因为爱,变成了愚人,他终于成了完全的世人。但现在,他不再将爱视为无意义的愚蠢。
他切实感到,对儿子盲目的爱,是一种极为人性的激情。它或许就是轮回,是浑沌之泉,黑暗之水。同时他也感到,爱并非毫无价值。它源自天性,是一种必需。爱的欲望该得到哺育,痛苦该去品尝,蠢行该去实践。
最终,他任由儿子离开了,但他心中仍渴求着世人那般的幸福——与家人相伴的幸福。
如今,他待人比从前少了聪明、傲慢,多了亲切、好奇、关心。如今,他见到那些常客——孩童般的世人,商人、兵士、妇人,不再感到陌生:他理解他们。理解并同情他们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冲动和欲望掌管的生活。他感同身受。尽管他已近乎完人,只承受着最后的伤痛,却视世人如兄弟。他不再嘲笑他们的虚荣、欲望和荒谬,反而通晓他们,爱戴敬重他们。母亲对孩子盲目的爱,父亲痴愚盲目地为独子骄傲,卖弄风情的年轻女人盲目狂野地追求珠宝和男人猎艳的目光——对现在的悉达多来说,所有这些本能、简单、愚蠢,却极为强烈鲜活的欲望不再幼稚。他看到人们为欲望而活,因欲望不断创造、出行、征战,不断受难。他爱他们。他在他们的每种激情、每种作为中看到生命、生机,看到坚不可摧之物和梵天。他在他们盲目的忠诚、盲目的强悍和坚韧中看到可爱和可敬之处。世人和学者、思想者相比应有尽有,除了唯一微不足道的东西:自觉。对生命整体的自觉思考。时常,悉达多甚至怀疑自觉的价值被高估,或许它只是思想者的天真。思想者只是思想的孩童般的世人而已。其他方面,世人和智者不仅不相上下,反而时常考虑得更深远。就如同动物在必要时强劲决绝的作为,往往胜于人类。
悉达多再次与旧友乔文达相遇,乔文达问他是否有自己的学说,悉达多答道:“知识可以分享,智慧无法分享,它可以被发现,被体验。智慧令人安详,智慧创造奇迹,但人们无法言说和传授智慧。”他有许多认知和思考,但这些无法通过言语向乔文达或其他人分享。以圣人乔达摩为例,“他的作为和生命重于他的法义。他的仪态重于言论。我认为他的伟大不在他的法义中、思想中,而在他的生命中。”
对于隐匿的意义来说,言语无益。它总在言说中歪曲,变异,变蠢——是,即便这一点也极好,令我欢喜。一个人的宝藏与智慧,在他人听来却是愚痴,连这我也认同。
但我不爱言辞,学说于我毫无价值。它们没有力,没有柔,没有颜色,没有棱角,没有气味和味道。作为言辞,它一无所有。或许正是言辞阻碍你获得安宁。因为救赎与美德,轮回与涅槃也只是言辞。世上并无涅槃,涅槃只是个言辞。
后记
看完全书,我闭上双眼,想象着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岸边光洁的卵石记载了如水流一去不返的岁月,河中有鱼,于河流而言,那是匆匆的过客,微风抚皱了水面,于是太阳的倒影变成了一条细长的光柱,忽明忽暗,仿佛一束永不消散的烟火......我看见悉达多,他穿着白色的长袍,伫立岸边,不发一言,只是微笑。
去寻找,去幻灭,脑海中只回荡着这样的话语,再也不必说什么了,于是我站起身,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