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手记:回想起这本书的诞生历程,我有过无数次的逃避时刻

后浪文学:《平面国》其实讲了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在一个平面的世界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多边形,他们出生时命运已经被确定,圆形是最高的牧师阶级,三角形是士兵,而最底层的则是像针一样的锐角三角形——女性。
有一天,一位体面的正方形先生突然遇到了三维世界来的球体,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将他看到的东西告诉平面国的其它人,因为大家没法理解“向上”,他也因为这些“胡言乱语”遭到了严重的迫害。
但你越就会发现,这个“简单”的故事蕴含着非常深刻的道理,对现实的讽刺在现在看来也丝毫不过时。
被这本书打动,决心出版之后,编辑陷入了难题,这么一本公版书,如果才能做到吸引人?这其中又经历了什么?今天的文章来自平面国的编辑郝晨宇的编辑手记。我想,我们做出了最具有纪念价值的《平面国》。
插图版的《平面国》终于问世了,从2019年11月通过选题到如今出版,历时一年零九个月,这对于一本不到10万字的公版书来说,是一个相当长的周期了。
这是一本有些命途多舛的书,但从某种层面来说,它又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孩子”,因为它是在很多爱和期待的环绕中诞生的。当然,这也是因为它本身魅力无穷,在和译者、插画师还有设计的反复碰撞中,我愈发惊喜地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从完全迥异的视角出发,却都被这本书打动,这或许也可看作这本书魅力的一种“多维度”延展。这篇编辑手记,主要就是想记录下这群从不同“维度”爱上它的伙伴们的故事。
与《平面国》的初遇,是在一个专讲科幻的播客栏目——《黑水公园》里。但我实在称不上是“科幻爱好者”,关注《黑水公园》也是因为偶然听到讲《哈利·波特》的一期,主播讲起故事来很有意思,所以虽然我对科幻热情一般,但后来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更感兴趣的反而是一些旁逸斜出的选题。《平面国》算是有些旁逸斜出的。它吸引我的,更多是社会讽刺的部分——女性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低智”和“情绪化”,单一刻板甚至是霸权的审美潮流,充满偏见又毫无改变希望的阶级固化……比起科幻小说,我觉得它更像是一部人类社会的隽永寓言,充满了现实主义的辛辣讥讽及对人性的透彻洞察。
当时市面上已经有几个版本的《平面国》了,可定位仍然相当小众,总在“数学普及读本”“社会科学读物”或“早期科幻启蒙”这些方向徘徊,但我作为对科幻不甚了解的纯文科读者,显然不是被这些元素吸引的,它一定有着更广阔的魅力,值得被更多元的读者看到。正是这样的想法让我产生了跃跃欲试报选题的冲动。但怎样才能弱化它因年代、题材等因素带来的距离感,加强它更现代而普遍的吸引力呢?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联系到了《黑水公园》的主播之一金花,想先从科幻迷的角度得到一些灵感,金花当即提供了一个非常宝贵的建议:配插画,要那种像设计图一样充满细节的插画。是啊,还有什么比直接还原出“平面国”的场景更生动的呈现呢?我立刻被这个想法打动了,于是鼓起勇气写了选题报告,结果有点儿出乎意料地顺利,我就这样收获了职业生涯中第一个自主发掘并且通过的选题。
定下插画师的人选过程并没费太多周折,因为讲《平面国》的这期播客节目就是插画师小樊安利给我听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科幻迷,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的设计专业,从事的也是设计工作,当听说我想找人给《平面国》配“像设计师图纸一样”的插画时,他瞬间燃起了兴趣。但因为平时工作比较忙,他担心一个人画会拖慢进度,于是就联系了大学室友阿涛一起。阿涛虽然也学的是设计专业,但毕业后还是选择了自己更感兴趣的原画和插画创作,最重要的是,阿涛也是个科幻迷,两人又有多年默契,于是一拍即合。在和他们一起仔细研究了书中的各种设定和细节后,很快就定下了插画的具体方案。


其实我一开始还有些怀疑,在看了那么多炫酷的现代科幻电影之后,“科幻迷”们还会对这个19世纪的降维故事感兴趣吗?但小樊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会的。”正如本书最后的“插画师对谈”中所说,从小看科幻电影长大的小樊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就觉得它相当“新颖”。看多了畅想未来多维空间的设定,《平面国》的“倒退”降维视角显出一种朴拙的智慧,它逼着我们在被压缩的空间内将想象力抻到极限,引导我们用陌生化的目光来审视当下:一个被正方形无限景仰的空间国,是否真的是一个更进步的国度?这样想想,它真是太与众不同了。我就这么被说服了,的确也没必要怀疑什么,毕竟这可是受到“科学龟毛大师”——天才谢耳朵高度肯定的故事啊。

我们这些非科幻迷从这个故事中收获到的乐趣,和上述科幻迷们既有重合,又有所不同。被这个故事吸引到的非科幻迷,除了我之外,还有可爱的译者。她应该也没想到,自己的首部译作,会是这样一部作品。在此之前,她的阅读领域一直是文学或艺术性极强的方向,这种看似理科生钟爱的故事完全不在她的涉猎范围。但这本书,确实成了她的“意外”,在我还在评估选题阶段和她聊起这本书时,她便表现出了兴趣,甚至还一直鼓励着当时患得患失、犹疑不决的我。选题通过后,因为很希望这本书多一点人文气质(毕竟埃德温可是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呀),于是本科英语、硕士中文的她成了我心中译者的第一人选。事实证明,她真的将《平面国》翻译出了另一层典雅韵味。在她的心中,这是一个悲壮的传说,如同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却被永远锁在高加索的悬崖,被禁锢在高墙内的正方形亦如此。“向上,而不是向北”,这句通向三维世界的口诀,仿佛《美丽新世界》中野人郑重的宣告:“我不喜欢舒服……我想要痛苦的权利。”
就这样,我们几个“青瓜蛋子”新手,怀着满腔热情一头扎进了这本书中,我本以为这会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合作,直到2020年初,新冠疫情迅速席卷了全国。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原地,包括原本在北京一直发展不顺,计划年后来上海寻找新机会的阿涛。3月,疫情尚未见明显好转,本来一直和我们在跟进插画进度的阿涛突然失去了联系,一周后,我们收到了他离世的噩耗。在巨大的震惊和哀痛之中,继续做这本书也成了我们悼念阿涛的一种方式,把它完成、并用尽全力做好,也成了支撑着我们渡过那段最艰难时日的一个信念。
为了尽快完成插画的创作,小樊又联系了他和阿涛共同的大学好友菜菜,向他说明了事情原委,希望他能够帮忙完成阿涛的那部分。尽管当时菜菜正在日本留学,而疫情已经在东京爆发,他也有很多困难要处理,但还是一口答应。两人在工作和学业之余,加班加点地讨论、绘画、修改,终于将15幅插画全部完成,补足了阿涛那份未完成的遗憾。



拿到译稿和插画的我,则走上了一边编校、一边就装帧设计反复纠结、死磕的路程。也是这个时候,《平面国》遇到了又一个惊喜——它的封面设计小姐姐。我原以为,这本书的魅力主要就集中在它的科幻设定和社会讽刺上,却万万没想到,设计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她在读了这本书后,兴奋地跟我讲:“好希望我在大一时就看到这本书啊,它能在专业上提供给我很多灵感!特别有启发!” 设计的热情深深感染到我,也让重度社恐的我,抛开了很多沟通上的心理负担,全身心地投入到这本书的制作过程中。
我们参考了国内外各种别具一格的书籍装帧工艺,当然也不仅限于书籍,还包括唱片、服装吊牌、各类文具,甚至流通纸币,最终把封面工艺的选择范围缩小到光栅和夜光两种,内文更是根据平面和立体的不同场景,计划加入一页立体书工艺。针对不同工艺,我们设计了不同的封面方案,并且请印务做了版贴光栅片的空白样来看效果。然而,所有前期天花乱坠的畅想,在遇到成本定价时,一气儿碎了一地。

无论是光栅、夜光还是立体书工艺,对《平面国》这本不到200页、市面上又有很多其他版本的书来讲,都太贵了。在撞了无数次南墙,也麻烦了印务老师很多很多次之后,我们终于接受并理解了这点,开始把目光放在了一些“节约的创新”上。在前期的工艺设想中,《平面国》的封面都是以黑色为底色的,非常彰显它“科幻小说”的特点,但失去了“光栅”和“夜光”的加成,黑色便显得常见了些。最终版本的灰色和荧光绿,搭配裸脊装帧,在我看来,反而更突出了这本书独一无二的定位。它不是典型的科幻小说,当然更不是普通的传统名著,而是这两种类型的奇妙结合,既朴拙又前卫,既文雅又炫酷,越看越觉得,没有比它更契合书籍灵魂的设计了。


回想起这本书的诞生历程,我有过无数次的逃避时刻。阿涛离开时,其他版本上市时,工艺被迫放弃时,我都曾沮丧地想躲起来,甚至有时都不敢看到“平面国”这三个字,但幸好身边总有一起努力的伙伴。因缘巧合中,这本书掺杂了一些我们的私人情感,我也一直在犹豫是否值得写出来。但转念一想,它从19世纪走来,又掺杂过多少人的故事,影响过多少人的人生,这正是经典作品的魅力所在,我们有幸成为被影响的一员,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也希望有更多人,能够因为遇到它,获得一些乐趣和启悟,甚至展开更多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