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口味到小清新,是什么让他返璞归真?
在谈论美学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呢?
美这件事,或许是一种私人的,你我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感受;或许是一种轻飘飘的,如同漂浮在空中的概念。
而有那么一位作家,无时无刻不在用最敏锐的神经去接触美,并将这一抽象的体验与概念具象化,使其缓缓地沉进文字中,他就是谷崎润一郎。
他将“美即正义”奉为人生座右铭,一生都在寻找并贯彻其对于美的至高理解与追求,也终于在《细雪》完成了其审美风格的最终沉淀。
恶魔主义者的舔狗文学
在追求美这件事情上,大概没有任何一位日本作家能比年轻的谷崎润一郎离谱。
在他的创作初期,日本社会正经历着来自西方的强烈冲击,谷崎本人也深受西方文学的影响,喜欢波德莱尔,爱伦坡,王尔德,崇尚唯美主义文学。
对于美,谷崎润一郎有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他坚信美即是正义,丑即为原罪。美可以超越道德,无视伦理。 如果是美女的话,更是可以不讲道理的。
用谷崎润一郎本人的话来说就是“一切美的东西都是强者,一切丑的东西都是弱者”。他也因此被亲切的称为“恶魔主义者”。
在其较早期的作品中,谷崎润一郎都将美这一概念具化于女性身上,并熟练地运用于男女两性关系中。
从《纹身》《麒麟》到《痴人之爱》,都有那么一位作为美的绝对象征而存在的女性,她们拥有天使脸蛋魔鬼身材,同时心如蛇蝎傲视万物。与之相对的也总有一位甘于跪伏于美女脚下的,痴迷于女性的官能及肉体之美的男性,他们大都其貌不扬任打任骂,心甘情愿地被女神玩弄于鼓掌之中。
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故事我们统称为舔狗文学,而谷崎作品中的故事也完美地贴合了现代人喜闻乐见的“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的深刻逻辑。
通过两性关系中的绝对强弱和戏剧张力,以及集暴力变态猎奇为一体的大尺度情节,谷崎完成了对美的构建。毕竟,没有丑就没有美,没有舔狗就没有女神。变态与唯美,两个听上去有些矛盾的词语,在谷崎的笔下,以一种暴烈而扭曲的方式,汇聚成一股直击读者天灵盖的文学力量。
转型大作之时代姐妹花,永远不分家
如果说过往的谷崎美学,是如暴风雪一般将你裹挟,那么《细雪》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是窸窸窣窣飘落的雪花,温柔地融化在你的脸颊。
无论怎么看,《细雪》都是谷崎润一郎创作生涯中最特殊的一部作品。这部被学界誉为“向着东方古典美回归的转型之作”的小说,是谷崎一生中最后,也是唯一一部长篇小说。
《细雪》一反过往的重口味,堪称日式清新之鼻祖。借用贾宝玉的至理名言“女儿是水做的,我见了女儿就清爽”,这部以女性视角去描绘生活的“时代姐妹花”文学,就是这么一部让人读了就清爽的作品。
《细雪》是一出时代群像戏。以没落的贵族,莳冈家四姐妹的日常为主线,刻画了一个逐渐远去的时代的剪影。
书中平铺直叙的生活琐碎,娓娓道来的家长里短,分明带着时代的遥远回响,却又亲切得像是此时此刻会发生在你眼前。仿佛一打开书,就会看见莳冈家美得各具特色的几姐妹,挽着手朝你走来。
这三姐妹则各具特色,相映交辉,但又具有共同点,令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花容月貌的三姐妹。先看身高,最高的是幸子,其次是雪子、妙子,依次逐渐稍矮一点,三人并排而行,就是一道风景。再看服装、饰物、品位,最富日式风情的是雪子,最洋气的是妙子,幸子则介乎二者之间。论相貌,妙子是圆脸庞,眉清目秀,身材丰腴,肌肉饱满。雪子则与她截然相反,脸型稍长,身材苗条,体态婀娜。幸子则取两个妹妹之长集于一身。
你急切地想凑上前去,问问雪子,是否终于结束了漫漫相亲路,你觉得这个娴静美好的女孩该值得更好的夫婿。
你也想问问妙子,最终选择了怎样的爱情,你相信敢爱敢恨的女孩最终会收获自己想要的人生。
你还想问问幸子,今天是否也依旧在为妹妹们操心,在平淡的岁月里收获了简单的幸福。
但当你读到,某一天的夜晚,莳冈家的女孩们躺在六叠的日式房间中,享受着从扫出窗里吹进来的凉风;读到女孩们叽叽喳喳地准备出门逛街,为了一条吱吱作响的腰带笑作一团;又读到本该陷入争吵的妙子和雪子,却坐在走廊上帮彼此剪指甲。读到这时候你会突然觉得不必去纠结于女孩们命运将流向何方,眼前这些琐碎的瞬间便已经足够美丽。
一天傍晚,贞之助回到家里,没见到幸子,便拉开于是前那间六叠房间的隔扇寻找,只见雪子坐在走廊上,竖起一边的膝盖,妙子正在给她剪脚指甲…就在妙子回答的时候,雪子悄悄地把脚缩进衣襟里,坐正了身子。贞之助瞥了一眼身穿裙子的妙子跪着把散落在地上的亮闪闪的碎脚指甲一个个捡起来放在手掌上。姐妹俩和谐美好的一幕深深印在脑海里,让他再一次认识到尽管有时候姐妹间偶尔有意见分歧,但绝不会因此关系失和。
在《细雪》中,对于美的构建,谷崎润一郎不再偏执,不再执着于通过二元对立与碰撞创造出电石火花般的美感。但谷崎依旧固执,只不过美,尤其是女性之美,以不那么激烈,更加温柔而多元的方式构建于谷崎笔下,如春天的樱花、夏夜的萤火,又如秋天的枫叶、冬日的细雪。
浪子回头金不换 平平淡淡才是真
如同每一个曾经偏执叛逆的少年都会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变得成熟稳重。创作《细雪》时,谷崎已步入暮年,经历了社会周遭与心境的巨大变革,他的生命和文字似乎都在慢慢沉淀,呈现出平和的趋势。
《细雪》的创作花了接近六年,而与书中所呈现出来的平和所相对立的,是彼时正在经历空前混乱的现实世界。似乎现实与小说翻了个面,真实世界正如小说般跌宕起伏,谷崎笔下的虚构世界反而岁月静好。
从文学意义上,《细雪》是谷崎润一郎对于东方古典与传统的回归。就如一名曾经桀骜不驯的游子,终于在看遍他乡山水后毅然决定回到自己的快乐老家。
对谷崎来说,光是回到老家还不够,他还得去建设它、发扬它,让世界知道它。于是,上了年纪的谷崎润一郎开始产生了一种想要确立日本文学之独特性的强烈想法,而书中雪子这一“具备日式风情”的女性角色便是最佳阐释。
而从现实角度上,《细雪》中所展现出的平和,也许是谷崎润一郎作为时代一份子,对当时的时局的一种无声的对抗与讽刺,更是在一个摇摇欲坠的时代中创造出最后一片净土的执着。
也许我们无从得知这位作家的真正意图。
但将美贯彻于每一个文字,无疑是谷崎永恒不变的追求与信仰。而在《细雪》中,谷崎润一郎也完成了关于美的最后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