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儒林外史》、祖父与我

晚清所谓四大谴责小说,论文笔《老残游记》最佳,但是多有对时事不切实际的议论,且文人自恋的臭毛病太重;描摹上海滩十里洋场以《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最佳,且吴趼人是在上海滩实在混过的,写得亦很生动;《孽海花》成书最晚,完书时已是民国时代,所以忌讳最少,将真实历史事件直接写进书中。
而《官场现形记》,则讽刺最深刻、最无情、将中国封建官僚最后一条底裤都扒的干干净净。
我首读此书,是初二暑假,我上学较一般小孩子早两年,那时其实应该是小学六年级的年纪。父母工作忙,无暇管我,把我丢回农村祖父家。祖父是个十分严肃的农村老头,年轻时在伪满洲国干过几年,后来因为肺病,辞职回家,靠着家里的田产铺面过活,书画自娱,偶尔翻翻闲书,无非是《聊斋志异》、《容斋随笔》一类。
祖父的规矩很大,吃饭时不许说话,曰:“食不言寝不语”;晚上看完新闻联播就要关灯睡觉,曰:“既昏便息”;自己伺候的几盆兰花、几丛毛竹不许人碰,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这点臭架子,很是给他招惹不少麻烦。五十年代受邀到鞍山,手写第一代身份证件,不久因为历史原因,又被送回家,从此以后就极少离开家门。
他这辈子对儿子们总是板着面孔时多,但对孙子辈,尤其是我这个最小的孙子却难免流露出做祖父的慈爱——比如在我嫌饭菜太素吵着要吃肉时给我讲:“韭菜韭菜花,二九一十八,小葱沾大酱,正好二十样”;比如春天提着一篮汽水麻花,带我和姐姐去山上野餐,去看望守水坝的朋友;比如很郑重地把自己珍藏的字帖和笔筒交给我,给我讲玄秘塔帖是怎么回事;比如把他视若珍宝的书拿给我看。
那时候我已经在祖父那读完《三国》、《水浒》一类,白话的《聊斋》、蔡东藩的《前汉演义》、《两晋演义》也翻得七七八八。
那年暑假,我正在翻《彭公案》,琢磨一力混元气究竟得怎么练法时,发现祖父捧着一本书,边翻边笑,不禁好奇。等到他出门散步时,我把书拿过来一看,正是《官场现形记》。
那时候年纪太小,好在书不甚深,而且文字有趣,很是记住制台抚台藩台臬台道台之类的官名,知道了原来那时候做官如此不堪。然而总觉得这书也没啥,不如《七侠五义》有意思。
如今忝为小吏,为了糊口蹉跎岁月,也很是经历了一番书里的情节,再将这本书翻出来一读,终于对李伯元先生这位早逝的天才五体投地。
在我看来,这书是不输果戈里《死魂灵》的,中国的讽刺文学竟曾有如此高峰。 再读此书时,我每每不自觉地将它与《儒林外史》比较。若论文理,《官场现形记》尚不如《老残游记》,何况《儒林外史》。但是两者在文风上是很相近的,都是走的生动一路,行文中那股子阴阳怪气更是一脉相承。相信李伯元写作时,或多或少借鉴了吴敬梓。
若论两者间的不同处,我认为最大的不同,是《儒林外史》里的世界尚有好人,尚有马二先生这种不失可爱的底层文人,有王冕这样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士,而《官场现形记》里,通篇竟无一个好人,是一个彻底完逼操的世界,简直是个活地狱,充满了绝望。这大概是《儒林外史》成书时,世事尚有可为,而到了清末,封建官僚制度已经回天乏术了。
比如有一段,某都统官兵前去剿匪,杀良冒功,淫掠百姓,苦主闹到地方官那,地方官为了巴结某都统,居然使出刑名手段,逼得百姓不但撤诉,而且还要给杀害、奸淫自己亲人的仇人送万民伞。紧接着作者写有科道官风闻此事,参奏某都统,读者到此时以为按照常规逻辑,总应该善恶到头终有报,作者偏偏反其道行之,让为百姓出头者一经贿赂,也跟他们做了一路,这场风波轻轻揭过,这些暴虐百姓的官员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从上到下,全部分润一些,只有百姓苦不堪言。这种反逻辑的写法,触碰到读者的逻辑舒适区,给读者带来的冲击,是其他常规写法无法相比的,是一种高级的恐怖故事技巧。
然而这样的情节不只是作者精心布局,更是曾经发生过的现实。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李伯元先生去世前三年担任《绣像小说》主编,该刊经常刊载吴研人等人的作品,曾连载了刘鄂的小说《老残游记》,也连载李伯元自己的创作,如《文明小史》《活地狱》《海天鸿雪记》《中国现在记》《醒世缘弹词》等十余篇小说与弹词。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中,三部都与他有关系。他会为自己这样的文学成就感到骄傲吗?
不,只会感到深深地绝望。
只消看最后一回的情节便知:老天降下一部挽救中国的奇书,眼看就要校验完毕,刊刻出来,中国就有希望,不料一场无形火灾,将记载救世方法的下部烧掉,只留下记载天下官员恶行的上部。在当时的情况下,李伯元先生只能通过这种形式告诉大家:当时的中国必须改变,但是怎么改变,他不知道,也许只好等后来人去做出改变,而他只能将晚清官场的种种腐败弊病写出来,警醒世人。
这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铁房子中的一声绝望的吼叫。
1906年,李伯元先生积劳成疾,年才四十,殁于上海。此时,距离清朝覆灭,辛亥鼎革,尚有数年。
最勇猛的斗士永远牺牲在黎明之前。
十二年后,一个高大的湖南青年,背着行囊,夹着雨伞,来到北京。
他来了,他看到了,他要做出改变。
忽然想起《大明王朝1566》中,胡宗宪以高适的《封丘作》赠与海瑞。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 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归来向家问妻子,举家尽笑今如此。 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尽付东流水。 梦想旧山安在哉,为衔君命且迟回。 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
2021年10月30日夜,于三只狗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