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
初识菲茨杰拉德,是在泊在鬼城般的一片商区的一辆轿车后座上读《夜色温柔》。当时时值下午,我心甘情愿地被一人晾在那里,目之所及是明亮的无人街道,此情此景的荒谬,恰如读人生的第一个克苏鲁故事时音箱里在播杰克逊的《Heal the world》(这是真的)。有趣的是,后者的相框里停车场前的超市在眼前分崩离析,前者的舞台上却是一群群的羽毛金粉匆匆过场,每一个定格的瞬间都是空无一物的荒芜,欺骗性的视觉告慰一个永不复来(实际上也不曾存在)的黄金时代。 阅读于我一度是获得经验的乐事,贪婪汲取未来人生的可能教益,和那些没机会体验的东西,我以为。然而现在,我不妨大大方方地承认,那时候看《夜色温柔》不过是迷恋那慵懒绵长的曲调,得而复失的恋情是个最烂大街的题材,尤其是那个年纪,不必去看那个“长得像猫一样的男人”,长得像狗熊的男人女人一样在写。要说教益,那就只能是陈词滥调了,或者我假装自己读不懂,太“深刻”,断定别人也不懂,然后臭显摆。大概率我干过这种事情。 不过是那绵软懒散的曲调,语词间漫不经心掉落的几组器物、几个镜头、几个臂弯和卷发牵连起的漫长、漫长的神游。那时与其说在读书,不如说在读自己的幻想,对更广阔世界的希冀。然而糊里糊涂以为自己在“获得经验”,把没有进入诠释的碎片扭曲成所谓的教益——这些教益又能是什么呢?不过是愚蠢的腰封、愚蠢的简介上那些“浮华”“虚无”“讽刺”之类吸引人的字眼。我的脑子永无可能比我的时间走得更长远。只是那时不明白。 之后,又想从书里寻找“该做什么”“为什么”一类的东西,达成某种价值的树立。当然不可能。读到的不是让我失望,被我错过,就是横七竖八地躺在脑子里,没有哪个能立起来。那时我已隐隐约约感受到不会再有“没机会体验的东西”激起的阅读欲,因为没什么是不能体验的,而且很多这些明显打着这类幌子想吸引人去读、去看、去颅内高潮的东西已经让我厌烦。如果那时候看《夜色温柔》,我只会当它是一本爱情小说;那时候的菲茨杰拉德,我也一定觉得他是个混得太好了不要命的废公子。无论是小说还是自传,大概率我一定会错过。 冬天里读《崩溃》,是个让人流鼻涕流眼泪的差事。看着看着就想笑,结果鼻涕流下来,鼻涕一流眼泪就跟着流下来。笑,鼻涕,眼泪,我也搞不太清三者的先后顺序。只是恰好遇到精准的语言,既不“浮华”也不“虚无”更非“讽刺”的语言,恰如其分地厘清了那团塞住胸口或许也恰好阻塞鼻腔泪腺的乱麻,要么解释了那个我暗暗怀疑着的谎言,要么就是他在简洁有力地发泄他的“愤怒和泪水”的时候,也恰好发泄了我的愤怒和泪水。只是游牧者般的游荡,从废话漫天的丛林里采集一些诠释性的语言,他们看起来不太像废话,因为读到它我的心咯噔一跳。 斯科特那时候也何尝不像我们现在。在小报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窃喜又烦躁,和演员打成一片又为自己越来越像他们暗自忧心。如果斯科特上网,大概率也是在垃圾信息的海洋里浮沉,时不时地捂着胸口去找心理医生,说考虑去渡个假到地理区位上找找自我。他喜欢冷清酒店的嗜好,我读来很开心,因为也许是第一次碰斯科特的环境,此后接触到他的小短篇小随想总是把我牵往一些记忆晦暗处的地点,都是一些旅游季后的酒店,寂寥到瓷砖会说话的中庭和长廊,一些注定要破产的商区,外表大气内里荒凉的大楼,东南沿海特色的房地产开发项目。 我从不觉得我不能理解斯科特所说的纽约的“魅力和孤寂”,或者说我心向往之想来一把空虚纤丽之情的豪饮,这我很中意的,但是《教父》等等的OST和Louis Armstrong就可满足我,或者一窗夜景,怠惰的脚步。阅读带来的最大转变,是用我的时间去丈量他的脚步。经验、价值什么的早已飞出老远,我心满意足地获知阅读还是能给我带来过滤无用信息的焦灼烦躁之外的东西。 但又或许不是。 《崩溃》真的让我很崩溃。书信之前的部分几乎读三页就要停一停,拧下鼻子揉揉眼睛什么的,虽然依旧,只要读到这样熟悉的文字爵士时代的旋律就会自动浮现,大脑会向光影虚像欢快地缴械,然而他突然提出了这么多问题,没有经验也提供不了价值的问题——我的时间之脚上也粘附了这些问题,全都以句号作结,没的答案,也不会有答案。像一个憋着的难看哭腔,这时落成一个泪腺干涸的张嘴动作。一个憋了太久的屁,这时大部分滑了回去,小部分落成一个没有影响力的破泡声。这是些,让我一下子怔住,想要冲到某个城乡结合部狂叫,或到某个最肮脏的汽车旅馆里扑到床垫上飙泪,让我想在瞬间叫停眼前的生活,只提供10秒钟的幻想,因为无计可施而在10秒后打消念头的,句子。 不知不觉,和爵士时代之间已经隔了一个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