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深时之旅》想到的

知道罗伯特·麦克法伦,是看了一篇书评。里面有一句话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知道得更多,词汇量足够大。
我们对一个事物的认知,在科学革命之前,屈从于无法理性把握现实的无力,任由感性发挥漫无边际的想象,神话,迷信,总是解释的最终归宿。科学革命后,人对未知的把握不仅仅让自然屈服人类,同时给想象力套上一副挣脱不开的枷锁。
那篇书评里讲了这样一个例子,一个登山者,从山脚没喘气爬到了山峰,天朗气清,云层很低,且能清晰地看到云快速地移动,阳光从云的缝隙里漏出,罗伯特·麦克法伦这样描述了那个场景:
坐在阳光里。
“坐”既可以作为动词,表示由“站着”到“坐着”的过程,还可以是名词,表示“坐着”的状态。这五个字无论从写实,还是诗意的角度,都展现了它的准确、以及任由想象力驰骋的广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阅读过的文本里,准确总是以牺牲美感为代价,问题、事实的界定,局限了语言可拓展的范围。而一旦涉及修辞,想象力便会露出虚弱的争辩,彷佛多说一句,准确就立马起身而走。
麦克法伦的新作《深时之旅》完全颠覆了我对描写一个自然事物能触及的范围。很多旅行、行走类的文本,或是试图消除偏见,拓展认知,即“你以为……,其实是……”或是增加某种异域经验,例如“你知道那……吗?”而当下再多的惊奇似乎都像转瞬即逝的流星一样,惊叹只能残留一瞬,过度的消耗,惊奇本身已失去了意义。
麦克法伦既无意增加读者的知识量,也不强迫读者屏住呼吸、耐着性子听他的旅行感想。他通过描述地下深处每一个被人类遗忘的世界——被人类当作墓地的洞穴、城市地下系统、储存上万年前天气变化的冰层、海底深处——拓宽人类被自己所造物吞噬、日渐麻木的感知。
他用极其细致、精确,同时也不乏想象力的词汇,描述每一次深入地下世界的过程。如何穿过狭窄,剥夺呼吸的洞穴,四周的墙壁是如何一步步收紧,生命是如何在黑暗处遭受危险,身体又是如何感知危险。读者会掉进他的文字里,感受他所感受,呼吸他所呼吸。
在阅读的过程,我一直想弄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如何丰富的感知,是如何仅仅通过叙述,展现了如此盛大的感官盛宴。
罗伯特·麦克法伦,剑桥文学院院士,英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布克奖评委会主席,新一代自然写作及旅行文学的旗手。这里的每一个头衔,都似乎能够阐释他文字所赢得的褒奖。但仅仅是这些,似乎有些太功利了。
我想更多的原因是因为,他对所经之处的好奇、发自内心的求知和敬畏。罗伯特·麦克法伦不是科学家,想把光引至黑处,让黑暗的虚空中盛满人类建构的意义。他总是把自己和周围环境的一切看作是一起的,他不把自己当作外来者,一个试图征服的人,而是一个和它们一样面临共同命运的人,一种极尽全力试图抵达的感同身受,目光饱含探寻、了解的对视,就像那个和外星人接触的手一样,那是跨越的一步。
《深时之旅》有一个细节,有一个小男孩在手工课上做个一艘船,那是地球毁灭时要承载的物种,里面没有人类的席位。几万年以后,那时候的生灵探测我们,看到我们给地球留下的印迹,他们能读出什么信息?会怎么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