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与跳脱,当文网从天而降 ——胡平晓山《名人与冤案 三》

邓拓、廖沫沙、邵荃麟和孟超,是这第三季冤案的四位主人公。似乎前两位更有名气一些,因为前两位写的《三家村札记》中的一篇曾经入选过高中语文课本。读过高中的就会记得这两位。而邵荃麟和孟超,相对小众很多。
四人中,邓拓最年轻,职位也最高,解放后曾任《人民日报》总编辑、社长,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却是四人中最早一个被迫害致死的——他死于自杀。最年轻又最早死,生卒年1912-1966,自杀时才54岁。同为《三家村札记》作者的廖沫沙寿命最长,1907-1990,活了83岁,超过现如今中国平均寿命。做个事后诸葛亮,在这本回忆冤案的书中,仅从朋友或家人追忆这两个人的文字就可以“预料”到两人短命或长寿的结局——为什么?因为文字的对照就非常鲜明:追忆邓拓的,特别沉痛、抑郁而悲愤,并一再用最压抑又最热烈的文字向党和最高领袖表达自己的忠诚和赤诚之心;而追忆廖沫沙的,虽然同样为事主感觉很冤屈,却时常站在廖沫沙的立场上,以廖沫沙的口吻对这段历史出之以无奈的感叹及幽默,伴之以苦笑傻笑,然后一笑了之……自有一种洒脱在其中。
邓拓妻子丁一岚1978年写的第一篇《忆邓拓》中,开篇第一句话就是:
“我的这一颗心永远是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我对于所有批评我的人绝无半点怨言。只要对党和革命事业有利,我个人无论经受任何痛苦和牺牲,我都心甘情愿。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丁一岚说,这是邓拓在临终前写给彭真同志和刘仁同志的诀别书中,对党的真诚的倾述。
丁一岚还说,“他在临终前留给我的遗书中满怀深情地说:盼望你们永远做党的好儿女,做毛##的好学生,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奋斗到底!……”
我不知道别人看了这两封遗书感觉如何,我只感觉怪怪地。我又想起王小波曾经说过的经历过那个特殊年代之后,很多中国人连怎么骂人都不会了——这里也是,经历了那个特殊的年代,邓拓连写遗书——自杀前的绝命书——的姿势也被改变了,他的遗书,“自然而然”地,“按部就班”了。
当一个人由于受到冤屈而下定决心自己结束生命告别这个世界,他对自己最亲近的亲人们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盼望你们永远做党的好儿女,做毛##的好学生,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奋斗到底!……”这是一种多么崇高的党性啊!但似乎丢弃了普通人的人性……几十年之后再读,普通人如我,已经无法理解。
回忆廖沫沙那篇《廖沫沙的风雨岁月》,是其妻子陈海云与廖沫沙研究者司徒伟志合写的。即使是讲述廖沫沙冤案的回忆文章,即使他的境遇冤屈离奇,但也常常用一种幽默的态度讲出来。回忆文章虽然是妻子和研究者讲述的廖沫沙,但其幽默的态度和“思路”似乎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事主廖沫沙本身的幽默感——抄录几篇在冤案发生前廖沫沙写的几篇著名文章的名称就可见一斑:《向老虎求救》,《看看历史上的蠢猪》,《怕鬼的“雅虐”》,《有鬼无害论》,《小学生练字》,《还是小学生练字》,《跑龙套为先》……无不透露出一个成年人的趣味和童心。
再比如廖沫沙在WG后回忆吴晗,他说:
1967年全年,三家(三家村札记)只剩下我同吴晗两家,我同吴晗发生”同台之谊“(同台挨斗争)。我这里只引我当时单同他关在一个房里,等候开斗争会时作的一首开玩笑的打油诗,来说明我们那时的”闲情逸致“:
《嘲吴晗并自嘲》
书生自喜投文网,高士于今爱折腰;
扭臂栽头喷气舞,满场争看斗风骚。
他只知前两句,不知有后两句。“自喜投“”于今爱“完全不是反面话,倒是我那时的心境。我至今还思念着和吴晗”同台之谊“的那一段时期。
在沦落为千夫所指的人下人境地时,廖沫沙依然不改他幽默洒脱性情中人的一面。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遭受冤屈的悲惨心境之中而不能自拔,或者一心想着通过表白忠诚之心来脱离困境,有希望就更易绝望……而是让“自我”跳脱出来,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看一群文人包括自己“自喜投”、“于今爱”,并“闲看”他们“喷气舞”,“闲看”另一波他们“斗风骚”……
1982年,一位美国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的青年博士,到北京访问廖沫沙时,这样说:“在大学读书时,我的老师在讲课中说,《三家村札记》的作者邓拓/吴晗/廖沫沙是中国文坛的自由主义者。可是,当我有机会读了您从30年代到现在的许许多多作品后,认为我的老师错了。你们不是这个制度的持不同政见者,你们是在用活泼的形式,巧妙的语言,宣传自己的见解和信仰。你们的思想和你们的国家制度是完全一致的。”
的确,毫无疑问,无论千呼万唤“忠于党忠于毛##”的邓拓,还是即使在逆境中仍然能够保持幽默情怀的廖沫沙,他们对于党、对于毛##、对于党和毛##创立的这个社会主义制度,都是没有二心的,是全心全意地拥护的。他们绝不是什么“持不同政见者”,更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们在WG中的遭遇,可以说是完全无辜的。
但“无辜”又怎么样呢?
想起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群像》中讲述布莱希特的那片回忆文章中讲到的一句话:
受訪者在談話中表明,莫斯科那些遭到整肅的人是無辜的,沉默良久後,布萊希特說:“他們越是無辜(innocent,有無辜、無知的意思),就越是該死”。
阿伦特回忆布莱希特的文章名称是——“我们曾作为光明的一代而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