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空难能见远,有欲无以为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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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空见远,无欲则刚。除这留下的八字箴言,书中对于燕思空生身父母的描写仅寥寥数语,写多了倒也确是赘言,但读者对于思空第一次家破人亡时的心情,其实体会甚少,因而燕思空命运之悲苦,无人可说真正地感同身受。
九岁那年,辽北被破,他一路从家乡流离转徙千里,直到在广宁遇到正直良善的养父,才算结束这段父母双亡,流落街头的苦难。他原以为苦尽甘来,这辈子不过便是遵循礼教,循规蹈矩,考取功名走条寻寻常常的士子路,做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完成亡父遗愿,报达养父恩情,为家国做出贡献。却不曾想到,燕思空的这一生会是全然尽毁。
亲人,朋友,所爱,皆离他远去;声名,理想,抱负,全化作泡影。天纵英才,却为千夫所指,遭万人鄙唾,徒留一世骂名。
世人皆道他是个寡廉鲜耻之人,背叛恩师,攀附阉党,谋逆江山,唯利是图,将他传作阴险狡诈的两脚野狐,给他取了极尽讥讽的外号骑墙公。
但无人知,他亦曾是个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少年。
金人袭来,家乡告急,养父不允十三岁的燕思空参战,他满腔热血道:“岳云十二岁从军,甘罗十二岁使赵,罗士信十四岁平叛,有志不在年少,空儿绝非儿戏!”
十万金兵围城,广宁小城仅三千兵民抵御,城墙已被攻一次,百姓将士无不惶恐,议事厅内军心涣散,辽东总兵奸臣韩兆兴几番劝降,却是“黄口小儿”燕思空义愤填膺当场一句驳斥,“如何不能守城!”随后几番引经据典,抒发一腔愿为家国肝脑涂地之热血,激昂士气,引得辽东总督大人一番抚掌赞扬。
那时的燕思空,是何等的光芒耀眼,一身的凛然正气,少年铮铮傲骨,无所畏惧。
可他燕思空或许生来便是受苦的。少年的他,算无遗策,能力挽狂澜抵御住十万金兵,却不知人心,无从阻止阉党奸臣对养父的冤杀迫害。
这一次的深渊降临得尤为可怖。撕心裂肺的,是养父断头台上血溅三尺,肝肠寸断的,是弟弟为他顶罪千里流放客死他乡。
自此,燕思空踏上了一条以毁灭自己的人生为代价的复仇不归路。
少年离家流浪,心冷孤苦无依。
入仕后费尽心思拜得阁老门下,然而阁臣士子一派相争几十年,最终仍斗不过皇恩盛宠根深蒂固的阉党。恩师病榻临终前哀声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何其绝望,何其残忍。
——你要去求谢忠仁。
——思空,你说贬褒毁誉,自在人心,你可愿意为了理想,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
忍常人所不能忍,苦常人所不能苦。
这短短十几个字从一个垂危老人口中说出,不过轻飘飘浮于耳际,却沉重重烙在心底,痛得入骨三分。
但这是他燕思空义无反顾不得不做的事。
于是燕思空倒戈阉党,卧薪尝胆,表面上奴颜婢睐,极近谄媚,私底下冰冷空洞,永失快乐,活得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新婚之夜,连他的妻子都瞧他不起,命他跪于自己面前。良臣阉党,两方皆不讨好,无一人不对他施加鄙夷,无一人愿与之为伍。
三年时间,终于靠着一己之力扳倒阉党,报仇雪恨,思空得偿所愿,却不料自己的后几年,又跌入另一个深渊。自以为信任相爱的人,羞辱他,怀疑他,欺骗他,利用他,更甚者,要毁了他的理想。
思空难能见远,有欲无以为刚。
他机关算尽,不择手段,斗倒了无数敌人,却独独困于情之一字,最后竟是与那八字背道而驰,终至到自我了断的地步。
如此惨烈,如此失败。这令人不得不叹息,或许燕思空九岁时死于家破人亡,才是他此生最大的福祉。
多年前燕思空第一次再逢封野,就知他对于自己来说是特殊的。他可以为了复仇利用一切人,唯独不愿利用封野。因此暗里帮忙,面上刻意生疏,故意远离。然而无论怎样,他都忽略不了自己多年来不曾体会过快乐的心,因这幼时故人而泛起的几丝涟漪。
心湖上的涟漪波动,并未如他所愿平息,在封野记他十年的真切深情下,在封野坚持不懈的追求表白下,涟漪渐成微浪,再卷浪花,最后汇成滔天巨浪,直将他的心席卷成一片乱潮。
初时,燕思空或有敷衍封野的心态。肩负使命者,不愿为那镜花水月般的少年情爱影响复仇大计,是预料之内情理之中。
他哪知有句话说得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年少互许,两情相悦,世间最美好之事不过如此。
花灯节二人许愿,一个天真情深地将愿望说了出来——愿你我年年恩爱,岁岁平安。
一个默默爱恋地将愿望埋在心底——愿你成为一代天骄,千古名将。
那时的情景,是否已注定后来的结局。因为愿望说出来,便不灵了。
筹谋十年的布局,赤忱无邪的爱人,聪明果决如燕思空,第一次无法做出选择。因为是封野,他不愿将他牵扯进来过多,因为是封野,他更害怕坦诚会令对方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是图谋不轨。
该来的终究会来,恩师器重他,将他指婚与公主,燕思空无法拒绝,也不该拒绝。他诚然已深陷情爱的泥沼,却断不可能为此放弃复仇。由此二人恩断义绝——若真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可既是泥沼,岂是那么容易踏出?
真相的揭开,婚事的公布,封野震惊痛心于十年前那个坦直旷荡,与他约定理想,立下誓言的干净少年,如今竟已面目全非,成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满口谎言,令他倍感陌生之人。
然而无人能于泥潭拔足而出。情不自禁地为彼此沉沦,两相纠缠是无可避免,跨不过的隔阂裂隙,收不走的婚约圣命,亦切实存在。婚期之遥远使他们仍心存余情,而后封家蒙冤入狱则使二人彻底分离。
一边是恩师含恨离世,使命沉沉地压在他肩头;另一边是所爱身陷囹圄,忧虑重重地折磨他的心。燕思空又一次站在了进退两难的刀尖口。
只是这一次,燕思空没再犹豫,他第一次下跪恳求佘准,第一次愿为一个人,将比自己性命还看得重的复仇大计搁置在后,愿拿十年布局暴露的风险去劫诏狱,来换得封野父子的平安。
大婚庆典,燕思空却仿如参临丧葬。公主的羞辱鄙夷,他不在意,封野的怀疑质问,重创他心。
九死一生劫狱后,燕思空痛心离别,封野含恨远去,两人三年天各一方。
后来再逢的事,不提也罢。
情,燕思空因封野而吃尽苦头;义,沈鹤轩何尝又不是予他几番重击。
当然,观念立场不同,毋论对错,站在沈鹤轩的立场上,他亦无可指摘,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昔年同门情谊不假,互赏才华引为知己也是真。只是燕思空的离经叛道大破大立,沈鹤轩无法苟同;沈鹤轩的峭直刚正顽梗不化,燕思空同样无可奈何。三番两次地顾念情谊,惜才爱才,放了沈鹤轩一条生路,不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燕思空亲手在他披荆斩棘的艰路上,埋下了最大的祸根。
既是祸根,则必铲除。
多年以后,当两个暗地里已过招千百遍的昔友今敌明面上再见,燕思空或未确认,但已料到,当年那个高洁孤傲的三元郎,如今在与自己多番生死对局之下,已大彻大悟,成了真正能与他棋逢对手的劲敌。
悬崖上,穷途末路的燕思空最终棋高一着,将死了这位百年难遇的经世之才。
看着对方坠崖时绝望的眼神,燕思空心中何尝不是怅然万千,百感交集。
他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沈兄,遗憾今生只得你死我活,望来世,你我能如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琴瑟相约。过不多久,我也下去陪你了。
命数难测。
燕思空未能葬身火海,沈鹤轩命不绝于悬崖下。一个留了一身疤,一个断了一条腿,两个南腔北调的旷世奇才,于鬼门关皆走过一遭后,再次相聚,终于能够平平和和地坐下来,如他们或曾愿想过那般,山间野地,星河之下,落子对棋,指点江山。
尽管此情此景,早已节同时异,早已物非人非。
诚然,连天下都已风云变幻,又怎可强求物人守恒。但,有些东西,是不是从未变过?
沈鹤轩的一声拍案赴辽东,是他十年如一日的尽己谓忠,也是对燕思空人格的深信不疑。燕思空自以为死到临头的遗言托付,是他多少年来挂念家乡,一日未敢忘的拳拳心意,亦是对沈鹤轩才略的全然肯定。
或许这便是知己吧。
纵然此生名誉尽毁,难为世间所容,但能得沈鹤轩一枚知己,思空又何须天下人懂他。
而既然今生二人再无携手并肩的可能,也没必要再争个你死我活,终归要有个定局,那就永不相见吧。
临别互道一句珍重,道不尽这十余年酸楚。
经历过这许多腥风血雨,沈鹤轩已然记不起当初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亦如不会有人记得乱臣贼子燕思空,尚未坠入阿鼻地狱时的模样。
只是每当沈鹤轩看着付湛清,他都能看见。
翩翩君子,温和谦恭,虽玲珑善言,但不能不说他没有一片光明坦直的胸襟,没有一腔怀抱家国的丹心。
明明从前最不喜这般灵巧之人,却将他收作唯二的学生倾心教导。这固然是对他一生之敌最大的认可,然而是否不近人情如沈鹤轩,在内心深处,也会感怀从前,也会怜悯对手。庇佑教导着湛清,便彷如是在庇护从前的思空,期望他能成为一个无须工于心计,阴险狡诈,也能大展宏图,前途无量的有志青年。
昔日纯白良善少年,若不曾为这残酷人间泼墨践踏,本该如此。
再次家破后,前十年他于这世间踽踽独行,费力地活下去,后十年有了风雨同舟,休戚与共之人,却仿似还大不如前。
世上本已无人怜燕思空,封野也没能好好待他。
谁对谁错已论不清,其实这本就是一场兰因絮果,早早便该随风埋葬了。只有人偏要作茧自缚,有人偏要画地为牢。心甘情愿地沉沦,不可自拔地耽溺,谁能想到那睥睨众生,心高气傲的狼王殿下,多少年来竟一直囿于小小情爱,苦于“求不得”呢。
珍爱之人,有着猜不尽的深沉心思,数不完的阴谋诡计。谎言之后还有谎言,坦白之下又有坦白。既已勘破了那美好假象,识清了这不正心术,怨恨误解多到积重难返,为何不干脆放下?
人生三大苦。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封野一样不差。
从前有多爱一个人,如今就有多恨一个人。既然得不到这无情无义之人的爱,那便夺走他最在意的天下权势,一辈子绑住他,霸占他。彼此相恨,亦是他之蜜糖。
倔强倨傲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从来不懂放下。
为人诟病的娶妻,是因为不能败。败了,他还拿什么去拥有燕思空?
成婚前夜,堂堂狼王非要在狱中逼一个几番“叛变通敌”的阶下囚与自己先结夫妻之礼。那时他心想的,是此生真正想娶之人,唯眼前这一个。即便他屡次背叛,作恶多端,他还是放不下他。
遭人抨击的生子,是一切无法挽回,万念俱灰后的报复之举;亦是这些年来已然为一个“绝情之徒”丑态百出,十足的对不起自己,那总该要对得起亡父的在天之灵。
试想,大婚庆典洞房花烛,一个人该是如何的可悲可怜,才能将这人生四大喜事之一,都做得仿佛是如临深渊。满心满眼的,俱是报复雪恨。
至此地步,也想要忘记,可心从来不听他的。无休无止地搜寻,不惜代价地要挟,日日心痛煎熬,夜夜辗转难眠。
两个月后再见燕思空,封野却是一腔怒恨无处撒。犯贱似的看着他的满身伤痕兀自心疼,默默守着他的苍白睡颜不敢触碰。
不愿听到自己妻儿的消息,却在见到瑾瑜,这个看到便时刻提醒着自己燕思空曾经是怎样背叛过他的“证据结晶”之时,主动地与她亲近,更扬言要让她成为大晟最尊贵的女儿。
若非爱一个人到了极致,骄傲善妒如封野,怎会这般爱屋及乌。
在仅知燕思空与万阳公主从无夫妻之实时,封野已然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至最后,他只求燕思空能够待在他身边。他一辈子都放不下一个无心无情的薄幸人,虽心有恨与不甘,也只得认了。
可是,如果一切的恨与不甘,都是一叶障目,都是自以为是呢?
如若燕思空真的能勘破情,放下义,他何愁不能扶摇直上九天,又何至于落得这般下场?
燕思空决绝离去,奔赴敌营,以二十年前彼此许下的诺言作为两人最后一面之语的画面,是何等的摧人心肠。封野不会知道,有些事悔之晚矣,有些人去之不归矣。他幡然醒悟望他们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但在燕思空的心里,他只愿他们永远不再相见。
多年前燕思空放火烧山,言道火攻太过残忍,必遭天谴,届时收他阳寿便是;多年后燕思空只身赴敌营,自己放了一把火,唯愿这烈火焚尽他满身罪孽,能令他不再存活于这人世。
因这人间,待他实在太残酷。
因他终其一生,除却大仇得报,是一无所得,一无所有。
焦黑的尸身,燃毁的绣帕。想必自那天以后,封野日日夜夜都活在梦魇地狱之中。
上穷碧落下黄泉非假,如果燕思空的信来得再晚一些,封野怕也是撑不了多久了吧。
就算这次是真正利用,他也甘之如饴。他已毁过对方的理想,后半生便任他予取予求。更何况燕思空从无私欲,他一生之所愿,不过是保卫故乡净土,收复辽北七州。
而即便这样做的代价,是要封野放弃已经唾手可得的天下。
历经过没有燕思空的可怖人间,品尝过生死永别的千古遗恨,就算放弃天下又如何,他这辈子唯一之所求,不过是与一人同生共死。
但这至死不渝,堪称卑微的祈愿,都敌不过在看到燕思空一身烧灼伤疤后,那锥心剜骨的悔悟,那迫不得已的放下。
须知放下二字,对封野来说,或是他死了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
然而烈火给与了燕思空世间极刑之痛,也赠与了封野心口上一道永恒之疤。
经历漫长岁月苦难的锤炼,封野从恣意骄纵的靖远王小世子,到冷酷狠厉的狼王殿下,再到问鼎京畿的摄政王,最后成为同皇家天子分庭抗礼,叱咤风云的镇北王。至此,他才终于懂得放下。
即便出口就已后悔,就算再是痛不欲生也无法。痴痴贪恋看他,多看一眼是一眼,多看一天是一天。若只要伤没好,就能一直看到他,那让这伤永远不能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封野的心,说大,能大到气吞山河,移天易日,称之狼子野心不为过;说小,却小到今生今世,只能装得下一个人,与之相比,连历经万难才得手的江山皇位,都显得多余了。
对燕思空来说,捡回一条烂命,是因上天不肯收他,还要罚他继续在这红尘之中挣扎翻滚。他的一生实在太苦太累,如今活着不过是使命未完,得过且过,哪还敢再去爱呢。
八面玲珑,巧言令色如他,也曾痴缚于儿女情长,也曾低至尘埃地对一人说,可否对我好一些。换来的是怀疑利用,得到的是梦想破碎。也罢,他这样诡计多端,卑鄙无耻的人,落得哪般结果,都是他咎由自取。
如今他终于悟得思空见远,无欲则刚,又怎能将自己再置于万劫不复?
谁知那不悔的诺言是是长久还是短暂,是真实还是虚无。
纵再是彼此相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封野失魂落魄,燕思空亦怅然若失。 往者虽不可谏,然来者犹可追。后续繁种不再赘言。最终,只需庆幸,这世上仍存在那个善蛊人心,智多近妖的第一谋士,也仍存在一个言笑晏晏,畅意开怀的燕思空。而往后,更会有一个心怀天下忧国如家的社稷之臣,偕同所向披靡锐不可当的镇北之王,收复辽北,共治北境,为世人所知。
归鬓任霜,少年不老。
至此,说出口的愿望也能被实现了。
他们终于可以年年恩爱,岁岁平安。他们终于可以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