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文学想象:潜水艇与甲壳虫
我很难想象有什么文学作品是可以脱离想象的,任何文学作品都是想象的作品。陈春成《夜晚的潜水艇》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在想象的作品中讨论了想象本身。
小说主人公陈透纳是一个从小就拥有丰富想象力的人,任何日常事物都能触发他如多米诺骨牌式的联想。他将自己的房间想象成一艘潜水艇,因为想象足够逼真,这艘潜水艇出现在了现实的海洋中,还成功解救了另一艘被礁石困住的潜水艇。每个晚上,陈透纳都驾驶着他想象的潜水艇,进行各种惊险刺激的海底冒险。这些想象的冒险在小说的语境中都真实地存在,当陈透纳停止想象的时候,这艘潜水艇也会在海洋中消失。小说的另一部分是另一个有关想象成真的故事。博尔赫斯写过一首题为《致一枚硬币》的诗,在诗中他写自己“拐过赛罗的时候,在上甲板,丢下了一枚硬币”。一位澳洲富商为了找到博尔赫斯诗中的这枚硬币,专门买下一艘潜水艇,并聘请一批海洋学家为他在海底勘测。最后,“公元2166年一个夏天的傍晚,有个孩子在沙滩上玩耍。海浪冲上来一小片金属疙瘩,锈蚀得厉害。”我们看到,不论这片金属疙瘩是博尔赫斯诗中的那枚硬币,还是澳洲富商想象出来的硬币,它最终都真实地出现在了海洋里。小说通过两个故事的交织,表达了一件事,那就是:“只要将幻想营造得足够结实,足够细致,就有可能和现实世界交融,在某处接通。”
我不否认这篇小说的趣味性,但我同时也有一些疑问。首先,小说的基本创意,即足够逼真的想象之物可以进入现实世界,并不算新鲜。古希腊就有很经典的故事,皮格马利翁用象牙雕刻出一个举世无双的美少女,爱神维纳斯赐予雕像生命,让他们结为夫妻。中国也有成语“画龙点睛”,壁画上的龙经“点睛”之后,“须臾,雷电破壁,乘云腾去上天”。梦想成真、点石成金大概是人类最朴素最永恒的愿望。我们五十年代还有一部动画片《神笔马良》,主人公马良在墙上画海,大海就出现了,马良画船,皇帝娘娘们就上船了,马良画风,船就开动了。当然,如果《夜晚的潜水艇》仅仅平铺直叙地讲述主人公想象潜水艇,马里亚纳海沟就出现了一艘潜水艇的话,它与一则可爱的童话故事就没有什么区别了;而这篇小说之所以引起了我们现在所见的广泛关注,原因应该是作者在小说叙事结构上所下的功夫。
小说将两个原本时空背景相距甚远的故事,通过道具“潜水艇”联系到了一起,也就是主人公想象出来的潜水艇与打捞博尔赫斯硬币的那艘潜水艇在海底相遇了,想象与现实“交融”了,“接通”了。这一刻,时空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腾挪重组。不过我的疑问依然是,它并不新鲜。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博尔赫斯元素都表明作者在向前辈致敬,但他营造的“迷宫”又是比较简单的。八十年代,中国先锋小说作家是最早接触博尔赫斯并学习借鉴的人,代表作家像马原的叙述惯技就是“弄假成真,存心抹杀真假之间的界限。”在小说《虚构》中,马原玩弄自己的作者身份以及自称“马原”的叙述者身份,刻意将两者混淆,制造迷雾般的阅读体验。又比如扎西达娃《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中,小说的作者前往小说的发生地寻找小说主人公的下落。这些打破虚拟与现实界限的“叙述圈套”都比《夜晚的潜水艇》复杂许多。
最后我想谈谈这篇小说的中心思想,这也是我今天讨论想象的关键:什么样的想象才是好的文学想象?《夜晚的潜水艇》抛出了颇为花哨的噱头,不惜将博尔赫斯和皮卡丘放到一起,究竟讲了一个什么事呢?——想象很重要,但是这个社会不看重想象,只看重学习、工作、升职加薪,主人公在世俗的重重压力下放弃了想象,抱憾终生——这确实很难不激起广大读者对童年时代的怀念与追忆。作者动用日本动画角色“皮卡丘”、“妙蛙种子”也是目标明确地争取八零后、九零后群体的共鸣。
但我可能要做一个讨厌的大人了,我要指出这里面的底层逻辑其实是相当幼稚的。作者表达了对现实的不满,现实中全是压迫性的老师、家长、同事,但他应对现实的方式是完全投入个人想象。他的个人想象是什么呢?就是那艘潜水艇。这艘“夜晚的潜水艇”就像一个婴儿的摇篮,就像母亲的子宫,是一个拥有永恒安全与宁静的乌托邦,它杜绝了一切危险、复杂、陌生经验的介入。潜水艇经历的那些所谓的冒险,都是在绝对安全的层面发生的,它甚至是他人危险的拯救者。但在面对现实中真正的危险时,主人公却节节败退,说放弃“潜水艇”就放弃“潜水艇”了,变成了一个没有想象力的普通人。主人公在小说中回避现实,正是作者在回避对现实复杂性的处理和描写。这依然是一种少年写作。真正复杂、多变、深刻的生活经验被掩盖了,我们所见的只有一个小美人鱼居住的那个海底世界(不是真实的海底世界!)。
拿卡夫卡的《变形记》作对比,我以上说的这些可能就比较好理解了。在《变形记》里,格里高尔变成了甲壳虫,与那艘与世隔绝、宁静以致远的“潜水艇”相比,卡夫卡的甲壳虫不仅没有回避现实,相反将所有现实的矛盾都向最极端的方向激化了。潜水艇可以独自遨游在广袤无垠的太平洋海底,远离自己的家庭、学业、社会、甚至所处的时间;甲壳虫却要在逼仄潦倒的公寓里艰难求生,直面自己的父亲、母亲、妹妹、秘书主任。“潜水艇”是陈透纳的保护壳,巨大,稳定,永恒;而在卡夫卡笔下,甲壳虫却暴露了格里高尔的丑陋、弱小、无能,不堪一击。卡夫卡太厉害了,所有人都这么说,毋庸置疑,但他厉害之处并不是他平地一声雷地想像出了一只甲壳虫,而是他想象出了甲壳虫身上最富表现力的腿。这才是真正的天才想像。当格里高尔想坐起来,“所有其他的腿也就都好似被释放了,痛苦地在极度兴奋中扑腾起来。”当秘书主任到格里高尔家里找他时,格里高尔“身子几乎僵住了,而那些细腿却挥舞得更慌忙了”。很多人看卡夫卡只看到“甲壳虫”,等到自己写小说,就写一天醒来变成一只螳螂,或者一只老鼠,就以为是卡夫卡二世。失败的原因就是他们只能想到“甲壳虫”的部分,却想不出“腿”的部分。卡夫卡的用词从“无助地颤抖着”、“动个不停”、“在极度兴奋中扑腾”、“胡来”、“挥舞得更慌忙”,到“紧抓”、“在地下站得很稳”、“完全听话”,我们看到格里高尔一步步甲壳虫化的“现场直播”。格里高尔甲壳虫化的过程,就是格里高利去人性的过程。逐渐失去想象力的陈透纳,不就是另一个格里高尔?但陈春成却没有勇气或能力去书写这个混乱堕落的过程,只能礼赞一艘不会发生变化的动画片式的潜水艇。
什么样的想象才是好的文学想象?文学通过编织严谨、细致的想象,不是为了逃避现实,而是刺穿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