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

1、本來的普遍性係超越世間、枝葉以及種種細節,同時也應連綿不斷地包融涵攝世間所有的差別相。
2、一味誇示教法的高妙,讓一般學人空自瞻望遠方遙不可及的山巔,絕不是華嚴學的本意,華嚴學本來性說法的真意必須是將真理向具縛凡夫開放,開顯悟入如來大光明藏。(清涼云:「菩提屬於眾生,傷念滯權教、執文字之流,皆譏頓宗云:『是佛境界,何關汝事?』苦哉苦哉!」李長者云:「若有人言,此經非是凡夫境界,是菩薩所行,是人當知,滅佛知見!破滅正法,令其正教世不流通,令其世間正見不生,斷滅佛種。」)
3、「初心」不是佔據時間軸線的一端,與其他的時間點形成對立的狀態,而必須是涵括初、中、終,能發生發無限時間的「初」乃可。故無盡世界中有無窮盡的「初」同時成立,彼此自在無礙,是以澄觀說:「以若有彼則有此,非是前後鉤鎖相因,唯是本位。信字有此則有彼,同時具有而說有前後,是故信門具足一切行位之相。」
4、《華嚴經》乃是隨意開展華藏莊嚴世界的華美悟境;相對於此,《圓覺經》則是慎重期待眾生能從耽溺於長夜夢境的人類本性中甦醒,撥開重重迷霧,置身於清明的悟境。
5、如果一個一個個別事相在重重無盡的世界中也能全具真心的話(這是華嚴學傳統的思維),那麼作為頓悟而體認的本來境位,也必須具備對於一個一個個別事相也可以適應無礙,適合把握操作澄明透徹的體性,此即所謂「覺」(或知)也。
6、如果忽略了宗密的絕對知論對於華嚴學本來性所具有的畫龍點睛作用,而只根據語句的枝微末節加以揶揄的話,有這些嘲諷的意見也不奇怪。但宗密希冀構築的圓覺論應該是:開顯與體現本來性所具備、無絲毫影翳的一片澄明。以「知」壓抑其他的精神機能,並不是將千差萬別的現象歪曲地、一股腦地塞進「知」固定的模型當中,而是強調本來性深深浸透現實性的內部。知是法界中無所不在的實在,無論身處何等波瀾怒濤當中,也從不消滅那絕對主體的睿智佛眼。
7、禪宗本質的性格在於打破體系的世界觀,進而能夠成為世界的原動力與推動力。但是它自身並不以教相的秩序為目標。因為與奪自在、成壞無礙、一心獨脫的世界要自在斬斷既成的尺度與僵化固定的體系而開展。
8、禪門祖師教人超越經典,不泥文字,一切依賴自心,這與講師可謂水火不容。然而宗密自己就是荷澤禪法脈堂堂的傳承者,儘管如此,他卻捧著《圓覺經》而熱淚盈眶。《圓覺經》對他來說,不只是心的影跡、指月之指,也是靈知本身,真如精髓。(愚按:僧問:「月即不問,如何是指?」(清涼文益)師曰:「月。」「學人問指,和尚為什麼對月?」師曰:「為汝問指。」)
9、大慧宗杲立的是以悟門為第一義門,而且明顯的是在現實的鬧動中加以確立,並且說:「佛法元來只在眾生日用之中,光明煊赫,不曾間隔一絲毫。」越是在現實中沉潛,越是需要斬斷盤根錯節,緊要地尋求本來人的面目。壞世間相而談實相、捨魔性而談佛性,這不是大慧的期望。
10、士大夫賴以為生的是知識、技能,為生活帶來生氣的是富貴利達,而與此相應的是精神的安定與社會的榮譽,傳統的文化、法度、禮節都有一個精美的包裝。但是這種種的意識、事象一旦推到生死岸頭時,當世俗繁華紛紛擺落之際,聰明伶俐、百家知識又從何得力呢?不,應該說:人類構築的學術、文化越是偉大,那空無虛幻流轉生滅的威力在人心中也將痛徹心扉。
11、不論是否屬於禪宗,只要能夠在實踐、在行動中超越克服日常的種種波浪牽纏,就是禪的真諦。日常的多樣性,如果不是透過某種形式、某種努力來呈顯本來性所賦與的精彩的面相的話,真正的主體自由是沒有辦法產生的。
12、必須隨時念茲在茲的是:「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以及「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中庸章句》序)的說法。換言之,即令氣稟有異,但理論之統體卻未嘗有異。因此,託辭氣稟不好而停滯不前固然值得感嘆,一向不察氣稟之害而陷於徬徨盲昧之境也十分可悲。衷心所願的是體察氣稟之害而極力加以克治,對於好勝之心加以剪裁,而回歸中道。
13、綜觀天下,只有一個天機活動的流行發用,離開已發不是未發,因為最初一念是最緊要剴切的、主客天人合一的焦點。「但因其良心發見之微,猛省提撕使心不昧,則是做工夫底本領。本領既立,自然下學而上達矣。若不察於良心發見處,則渺渺茫茫,恐無下手處也」(《朱子文集·答何叔京》)。即使可能伴隨著狂妄急躁的毛病,但這是因為居敬的功夫尚未到家,故心不能宰物,氣以動志的關係。臨事接物之際,如果儼然肅然確立真心的話,即使外界事物紛至杳來,宜不宜、可不可之機微早已了然於胸,不至於擾亂吾人心中一池春水。
14、豐富旺盛的道德天才,可以從已發的一舉手一投足體認出豐富體驗的內證;或者對這樣被挑選出來的人而言,可以在已發、未發間不容髮的涵養中,無意識看到道德修養的工夫。像這樣,已發的工夫即未發的工夫,沒有任何阻礙凝滯,表裡不二、行解一體,因此躐等僭越的毀謗也就無油而生。
15、這從程子「純於敬則己與理一,無可克者,無可復者」一語可以略窺一二,在「敬」的基礎上,實踐主體才能在本來天理有堅實的下手處。因此,敬是一心之主宰,不單只是萬事萬變的收約點,或集中精神的一種手段,也不只是決定心的方向,希望達到心理作用的效用與成果而已;而是意味著捨棄一切人為的安排、造作的工夫,歸入於本來性的天地之中。(中略)如果人道不是立足於本來的天理,以本來性為背景,即使不斷積累積集持養的工夫,到頭來畢竟只是空華夢幻,不能確立真的主體性,無由到達聖賢之域。
16、朱子曰:「人能存得敬,則吾心湛然,天理粲然,無一分著力處,亦無一分不著力處。」因此,敬可以說是人類對於無上命令的天理自然的無條件的、直覺式的謹慎應答。同時,也是秉受天命克服波瀾萬丈的日常性強健的、激越燃起的倫理熱情。
17、宗密的宗教哲學隨著禪門渾一的頓悟主義的風行,逐漸被趕到思想界的一角,只剩下宋代長水子璿用《首楞嚴經》「理則頓悟,乘悟併銷;事非漸除,因次第盡」一句來解釋宗密式的頓悟漸脩論,藏諸名山,傳之其人。明代《首楞嚴經》的背景之一是思想界全盤高度風行的頓悟漸脩論此一風潮,以上十六字,是經旨味解的焦點之一,從當時不論是儒家,或是佛家,在表現自己的思想時,總是引用以上的說法,就可以輕易察覺此一風潮。
18、當時(明末)的知識分子之所以「忽焉宗儒,忽焉奉佛」不可的原因在此:面對危難多艱的時局,極力守護純潔性的思索與體驗顯得力不從心,於是重新返回「本來性—現實性」的根本處境,這是值得我們重新加以重視的。總之,不論是佛家還是儒家,在滔滔世間傾注全部的智慧,重新發掘、塑造所有本來主義的遺產,拯救民族的危機,收拾混亂的時局,青黃紅白、絢爛多彩,在朱(熹)、王(守仁)、(惠)能、(神)秀面前並駕齊驅,毫不遜色,在天地間卓然挺立,目光犀利如箭,逼近實踐主體的心,這確實可以說是中國思想上本來哲學系譜最璀璨奪目、壯麗宏偉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