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同你一样,太温柔了——沈从文书信集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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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我今天离开你一个礼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来真不快,因为这一礼拜来,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寒冷所苦,不为饮食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
那天晚上喝了点酒,趁着微醺就读了下去。书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家书,其余部分是沈从文的经典散文。文字是稳健而舒缓的,一个字是一个字,清澈,有力,令人痴迷。
这些年读惯了马尔克斯、海明威这些记者出身的作家,他们都提倡语言的精练。隔着一层语言,我的理解很长时间都有着偏差,以为精练就只是字少,忽略了文字本身的韵律和节奏。马尔克斯和海明威的文字也是有韵味的,但只有在中文写作者那里,我们才能体会得到。不要用眼睛看,要用嘴来读,声音不用大,只是读出来,像对家人讲话那样,文字的美感自然会在唇齿间跳跃来。
我这时倚在枕头旁告你一切,一面写字,一面听到小表嘀嘀嗒嗒,且听到隔船有人说话,岸上则有狗叫着。我心中很快乐,因为我能够安静同你来说话!
如果是我写,一定写成:我靠着枕头写信,钟表嘀嗒,隔船的人在说话,岸上的狗在叫。这样去写,总觉得少了点滋味。还有这个对话:
“姓什么?”“姓刘。”“在这河里划了几年?”“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划船。”来,三三,请你为我算算这个数目。
若不是写信而是小说,这段对话堪称范本。“我今年五十三,十六岁就划船”,较之直接回答“三十七年”显然啰嗦了些,却蕴含更丰富,十六岁和五十三岁之间的沧桑岁月便也浮现于语言之外。
睡不着时我就心想:若落点雪多好。
说不出为什么好,就是读不够,忍不住一读再读。
沈从文的文章就有这样的功效和魅力,即便是书信,在他的笔下也仍和散文一样,将我们从仓促离奇的叙事中抽离出来,回到缓慢柔和的意境之中。在想想,这些书信由毛笔或者吸水笔蘸着墨水一个字一个字写来,写时伴着船家摇橹人的歌,伴着水声,伴着笼罩在薄雾中的秀丽山色,还有船内生火做饭的油烟,每句话都是鲜活有声的。有趣的是,沈从文走水路,信都是在船上写的,只能靠岸后才能邮寄。所以,收信人往往收的是一包信,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更有趣的事,沈从文还为她想好了怎么阅读。
积存的信可太多了。到辰州为止,似乎已有了卅张以上的信。这是一包,不是一封。你接到这一大包信时,必定不明白先从什么看起。你应得全部裁开,把它秩序弄顺,再订个小册子来看。你不怕麻烦,就得那么做。有些专利的痴话,我以为也不妨让四妹同九妹看看,若绝对不许她们见到,就用另一纸条粘好,不宜裁剪……
现代人活得太忙了,文字要求简短直白,力求一眼就能获知书写者的意图。这种简短直白的书写要求却忽略了书写做重要的一点,就是直抒胸臆,所以今天的文字是冰冷的、苍白的。在沈从文的家书中,我们能看到他毫不含蓄的情感表达,但这种表达又是多么有蕴藉,值得仔仔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咂摸。想想,收信的人拿信在手中,感受着写信人的笔触,一定也是反复地看,反复地读。她一定会想象到船摇晃时握笔的手的颤抖,那些因为炽热的情感而导致的笔误,一定会令她莞尔一笑。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
那时的生活节奏好慢,车、马、邮件都慢,坐船要一个月的时间,因此他有充足的时间看山、看水、看船家生活、看人生百态,当然,也有充足的时间对着信纸絮絮叨叨。信中有一些话,很明显是在没话找话,这也是情感的表达。
你们为我预备的铺盖,下面太薄了点,上面太硬了点,故我很不暖和,在旅馆已嫌不够,到了船上可更糟了。盖的那床被大而不暖,不知为什么独选着它陪我旅行。我在常德买了一斤腊肝,半斤腊肉,在船上吃饭很合适……莫说吃的吧,因为摇船歌又在我耳边响着了,多美丽的声音!
根本看不出他到底想说什么。但这些话仿佛爱人就在身边,他看着窗外的景色,听着水面的歌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絮絮叨叨,没有完整的意思,没有明确的意图,只是要与爱人说话。这个时候,说话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在表达爱意,而不用过多的华丽辞藻。
三三,这地方同你一样,太温柔了。看到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赞美言语装饰到这条河流时,所说的话如何蠢笨。
这种沟通方式和书写方式,今天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这样质朴纯净的情感,这样从容的生活,似乎也只在书中才能体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