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爸爸讲那过去的事情——痛说家史及其它
听爸爸讲那过去的事情——痛说家史及其它
一
张大春的儿子想必是幸福的，因为他的爸爸肯为他讲故事，并且在他还在吞吐羊水之时，那个说书人爸爸就开始了。并且还要把这一个个的故事编联成册，作为父子相见之礼。这样子的创意，虽说算不上新鲜，却显得真诚。
人小时候所受的益，他将传给子女。大春他爸讲的故事想必予大春以难可逆料的影响，故尔他把这故事作为父子相见之礼，而非大雁。他讲故事显然没打算步老爸的后尘，是把书里的故事复述给孩儿听，而他讲的是家里的故事。或许也惟有家里的故事，才使得大春的礼物显得更加真诚。
而这些故事显然不全是从病榻上的父亲那里得来的。有他亲历的友朋的故事，有母亲讲述的果敢与坚毅的故事，有从族人撰录的家史，有录下五伯父的语音数据，还有樟木箱子里面的家族档案……《聆听父亲》的主语想必是未出世的儿子，“父亲”却是讲述者大春。
但是我更感兴趣去的是聆听的内容——一个家族在世道变幻年代里的种种令人惊讶悲伤感喟回味的故事。好些个评论家都在纳闷自五千年未有之变革兴起之时，中国的现实已然给中国的作家们提供了无量数的题材，供他们去融裁撰写，却并没有惊世之作问题，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这样子的想法或许是出于西方小说传统下的疑问。因为中国式的小说似乎并不把这变革间的社会当作很丰富的材料。而平民记录这段历史的似乎要野史笔记才是中国的习惯，而非小说。
大春打算给他儿子听的就是有关他们家的野史，即他的家族史。那么大春便由讲故事的变成写历史的了。而我们这个时代恰恰正是缺少讲述家族史的。因为我们的国度有重视家族历史的传统，更值得留心的是，我们的社会由“清”而今的过程充满了种种不确定的因素，其间人物的升沉变化总是值得记录下来的。当后辈问起何以我们的时代由清代那样的社会变化成了如今的状态，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给他们提供种种家族变迁的样本才是。
但是书写历史的是小说家张大春，他叙述的历史不是顺利成章的编年体，也不是纪传体，我看倒有些纪事本末体的味道。正如传说中《认得几个字》每一个字后面都附带了一个故事那样，他的故事总是从他眼前的一个附载了特殊涵义的对象开始，慢慢地牵扯到他的家族的事件。他总是把一个对象的本末写得很清楚。这倒真是符合讲故事的形态。因为讲述家族的历史，总是从现实的一个兴发的感慨中开始，进而牵连到了家族。当家里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对象在家族史给串联起来的时候，它们的附载的涵义便显得非同于往常了。想想家里的摆设居然还能连缀起一个个故事来，总是教人感觉新奇的事。
而作者叙述的口吻一再地在台湾和山东之间来回转换的时候，倒真是一再提醒读者，这本故事是要从“在台湾”的角度来看，这就给这个家族史提供了一个不同于《活着》《尘埃落定》《穆斯林的葬礼》《白鹿原》《大宅门》的视界。
二
有歌焉，吾幼而喜聆之，及长犹喜之，其词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小时候……”
我幼时消夏情形以晚间乘凉最为记忆。金乌西沦，明月初上，街坊邻居聚在一处，大人们难免要说些话，打发时间。小孩子闲不住，便去游戏。藏老猫儿，指星星过员儿，总也玩不腻。游戏想必不仅仅是打发时间吧，小孩子游戏起来总是当成一件很正经的事情来做呢。小时的游戏现在细看来，倒真的多不是孩子们幼稚的举动，却实实是在模拟大人们的生活，等到将来人生实用起来。那在游戏中获得的，在人生远途中也有的用。这游戏便是人生的实习。
但是孩子们不总是做游戏，大人也不总是在说大人的事情。总有孩子抱着长辈的腿要讲故事；也有的孩子大概是四肢耍累了，也在旁边听。精彩的故事有时候真能把一场同样精彩的游戏家们吸引过去，弄得某些敬业的游戏者恨恨地，想游戏又想听故事。
孩子们听故事也同游戏一样地敬业。他们是真把听来的故事，当成一种生活的经验。大人说就想刚出锅的山芋不能吃，得晾凉了，或者晾温了才能吃。但是总有心急的孩子一把抓起来就往嘴里攮，牙龈、舌头烫了，哇哇乱叫。他于是就晓得了刚出锅的山芋是吃不得的，等等再吃才好。这是他习得的生活经验。打针的时候不乱动，其实也不那么疼；把药片放在舌根后赶紧喝水，就不觉得那么苦；蘸水的粉笔写起的字，会慢慢地清晰起来，却很难擦。这些大概是不亲历者不能理解的习得。
孩子们听了故事，就如同真的经历了那些事情似的，也是一种获得生活经验的方式。他晓得了大灰狼是要吃人的，尽管他可能没有见过大灰狼，更不会见狼吃人。听故事获得的经验有时候同亲历的是一样子效果的，却比亲历更便捷，或许更深刻。听着故事，孩子的幼稚就慢慢脱去了。
故事也是教育。它不仅仅包括告诉孩子唐朝有个好皇帝叫李世民，这样子的知识性的东西。
一个好故事，往往是一场润物无声的道德教育。孩子们听了故事后或许就晓得了，做人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而他说不定还不晓得怎么做才算得上好。此刻他就是要听，听是他认为最重要的，而从听中所获得的反倒是次要的。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可以撒娇叫爷爷再换一个。但是，这从听中所获得的次要，往往却成为回忆那故事的原因。
这样子的教育无须考试，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我想那就是生活。
讲故事这个词，是从书上学来的。说古这个词，是生活中常用的。
说古，在上个世纪已经把娱乐皇帝的九五之尊禅让给了影音。在一个讲故事能成为一种职业的年代里，讲故事的人所获得的尊崇颇与今天的明星相同。当孟元老在临安那样的温柔之乡遥望那曾经繁华的汴梁城之时，他就把能在彼处听故事当成一种美好的回忆。
但是我很怀疑这样子的生活教育在我的周围还会有多少家庭在传承着。
而电视上出现了一批批讲故事的节目。而这类电视节目似乎在讲上所取得的成绩，似乎比在演上所赢得的赞许还要大。因为这类节目只要听，就可以了。看与不看，对故事的理解没有多大的不同。这其实并未真正发挥电视的娱乐功能。
而电视剧则是用画面在讲故事。他们才是真正的电视。电影在这方面似乎要比电视更纯粹，它完全依赖画面来讲故事。
反过来也可以说电视的故事类节目是在承继那个古老的讲故事的传统。
但是，我担心的是，电视上十几个频道的讲说者，占用了生活的时间。人们把本应该在每个家庭都发生的不同事件，变成了同一。每个家庭都会讲说不可能相同的故事，而今电视使得每个家庭都进行同一动作——盯着屏幕。我想起了那个一个人思想了，其它人就都不用思想的革命时代。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但是，当那个本应该讲故事的奶奶沉湎于电视的时候，他的孩子可以以另外的方式享受听故事的乐趣，我想那可能是读书。
一
张大春的儿子想必是幸福的，因为他的爸爸肯为他讲故事，并且在他还在吞吐羊水之时，那个说书人爸爸就开始了。并且还要把这一个个的故事编联成册，作为父子相见之礼。这样子的创意，虽说算不上新鲜，却显得真诚。
人小时候所受的益，他将传给子女。大春他爸讲的故事想必予大春以难可逆料的影响，故尔他把这故事作为父子相见之礼，而非大雁。他讲故事显然没打算步老爸的后尘，是把书里的故事复述给孩儿听，而他讲的是家里的故事。或许也惟有家里的故事，才使得大春的礼物显得更加真诚。
而这些故事显然不全是从病榻上的父亲那里得来的。有他亲历的友朋的故事，有母亲讲述的果敢与坚毅的故事，有从族人撰录的家史，有录下五伯父的语音数据，还有樟木箱子里面的家族档案……《聆听父亲》的主语想必是未出世的儿子，“父亲”却是讲述者大春。
但是我更感兴趣去的是聆听的内容——一个家族在世道变幻年代里的种种令人惊讶悲伤感喟回味的故事。好些个评论家都在纳闷自五千年未有之变革兴起之时，中国的现实已然给中国的作家们提供了无量数的题材，供他们去融裁撰写，却并没有惊世之作问题，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想这样子的想法或许是出于西方小说传统下的疑问。因为中国式的小说似乎并不把这变革间的社会当作很丰富的材料。而平民记录这段历史的似乎要野史笔记才是中国的习惯，而非小说。
大春打算给他儿子听的就是有关他们家的野史，即他的家族史。那么大春便由讲故事的变成写历史的了。而我们这个时代恰恰正是缺少讲述家族史的。因为我们的国度有重视家族历史的传统，更值得留心的是，我们的社会由“清”而今的过程充满了种种不确定的因素，其间人物的升沉变化总是值得记录下来的。当后辈问起何以我们的时代由清代那样的社会变化成了如今的状态，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给他们提供种种家族变迁的样本才是。
但是书写历史的是小说家张大春，他叙述的历史不是顺利成章的编年体，也不是纪传体，我看倒有些纪事本末体的味道。正如传说中《认得几个字》每一个字后面都附带了一个故事那样，他的故事总是从他眼前的一个附载了特殊涵义的对象开始，慢慢地牵扯到他的家族的事件。他总是把一个对象的本末写得很清楚。这倒真是符合讲故事的形态。因为讲述家族的历史，总是从现实的一个兴发的感慨中开始，进而牵连到了家族。当家里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对象在家族史给串联起来的时候，它们的附载的涵义便显得非同于往常了。想想家里的摆设居然还能连缀起一个个故事来，总是教人感觉新奇的事。
而作者叙述的口吻一再地在台湾和山东之间来回转换的时候，倒真是一再提醒读者，这本故事是要从“在台湾”的角度来看，这就给这个家族史提供了一个不同于《活着》《尘埃落定》《穆斯林的葬礼》《白鹿原》《大宅门》的视界。
二
有歌焉，吾幼而喜聆之，及长犹喜之，其词曰：“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小时候……”
我幼时消夏情形以晚间乘凉最为记忆。金乌西沦，明月初上，街坊邻居聚在一处，大人们难免要说些话，打发时间。小孩子闲不住，便去游戏。藏老猫儿，指星星过员儿，总也玩不腻。游戏想必不仅仅是打发时间吧，小孩子游戏起来总是当成一件很正经的事情来做呢。小时的游戏现在细看来，倒真的多不是孩子们幼稚的举动，却实实是在模拟大人们的生活，等到将来人生实用起来。那在游戏中获得的，在人生远途中也有的用。这游戏便是人生的实习。
但是孩子们不总是做游戏，大人也不总是在说大人的事情。总有孩子抱着长辈的腿要讲故事；也有的孩子大概是四肢耍累了，也在旁边听。精彩的故事有时候真能把一场同样精彩的游戏家们吸引过去，弄得某些敬业的游戏者恨恨地，想游戏又想听故事。
孩子们听故事也同游戏一样地敬业。他们是真把听来的故事，当成一种生活的经验。大人说就想刚出锅的山芋不能吃，得晾凉了，或者晾温了才能吃。但是总有心急的孩子一把抓起来就往嘴里攮，牙龈、舌头烫了，哇哇乱叫。他于是就晓得了刚出锅的山芋是吃不得的，等等再吃才好。这是他习得的生活经验。打针的时候不乱动，其实也不那么疼；把药片放在舌根后赶紧喝水，就不觉得那么苦；蘸水的粉笔写起的字，会慢慢地清晰起来，却很难擦。这些大概是不亲历者不能理解的习得。
孩子们听了故事，就如同真的经历了那些事情似的，也是一种获得生活经验的方式。他晓得了大灰狼是要吃人的，尽管他可能没有见过大灰狼，更不会见狼吃人。听故事获得的经验有时候同亲历的是一样子效果的，却比亲历更便捷，或许更深刻。听着故事，孩子的幼稚就慢慢脱去了。
故事也是教育。它不仅仅包括告诉孩子唐朝有个好皇帝叫李世民，这样子的知识性的东西。
一个好故事，往往是一场润物无声的道德教育。孩子们听了故事后或许就晓得了，做人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而他说不定还不晓得怎么做才算得上好。此刻他就是要听，听是他认为最重要的，而从听中所获得的反倒是次要的。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可以撒娇叫爷爷再换一个。但是，这从听中所获得的次要，往往却成为回忆那故事的原因。
这样子的教育无须考试，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我想那就是生活。
讲故事这个词，是从书上学来的。说古这个词，是生活中常用的。
说古，在上个世纪已经把娱乐皇帝的九五之尊禅让给了影音。在一个讲故事能成为一种职业的年代里，讲故事的人所获得的尊崇颇与今天的明星相同。当孟元老在临安那样的温柔之乡遥望那曾经繁华的汴梁城之时，他就把能在彼处听故事当成一种美好的回忆。
但是我很怀疑这样子的生活教育在我的周围还会有多少家庭在传承着。
而电视上出现了一批批讲故事的节目。而这类电视节目似乎在讲上所取得的成绩，似乎比在演上所赢得的赞许还要大。因为这类节目只要听，就可以了。看与不看，对故事的理解没有多大的不同。这其实并未真正发挥电视的娱乐功能。
而电视剧则是用画面在讲故事。他们才是真正的电视。电影在这方面似乎要比电视更纯粹，它完全依赖画面来讲故事。
反过来也可以说电视的故事类节目是在承继那个古老的讲故事的传统。
但是，我担心的是，电视上十几个频道的讲说者，占用了生活的时间。人们把本应该在每个家庭都发生的不同事件，变成了同一。每个家庭都会讲说不可能相同的故事，而今电视使得每个家庭都进行同一动作——盯着屏幕。我想起了那个一个人思想了，其它人就都不用思想的革命时代。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但是，当那个本应该讲故事的奶奶沉湎于电视的时候，他的孩子可以以另外的方式享受听故事的乐趣，我想那可能是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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