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山魈考残编》的11条说明
1、有读者表示这不是一本易读易懂的书。其实,我本人在阅读中也并不缺少“难读难懂”的经验,但我并不将之理解为一种拒绝,相反,我把这看作一种邀请。我偏爱“难读”的书,因为就我所见,多数情况下,一本书之“难”,并非源于其对读者的有意刁难,而恰是“和盘托出“所造成的滞涩之感。任何真诚的沟通都不会轻而易举,人们不正是在渴望达成真正的理解时才会遭遇艰难吗?而这种艰难距离心领神会并不遥远。 2、作者往往认为作品已是最充分的表达,因而常常拒绝做出说明。幸而《山魈考残编》的主体部分在八年之前即已完成,以至于如今,我可以将自己带入读者的角色去理解和阐释它。当然,我无意也无力针对具体字句做精细解读,只能标识一些进出文本的路径而已。 3、重读《山魈考残编》,我不算喜欢,更谈不上满意,好在也没有羞愧——无论怎样炫弄技巧,它还是侥幸保住了一丝真诚,并未偏离表达的初衷,并未彻底倒向宏大叙事,所阐所思的,始终是每一个个人的生存困境。 4、“鬾阴”与“基因”的谐音现象原本是个巧合。作者在浏览网络辞典时偶然发现在某突厥民族的语言中,“鬼魂”一词的读音近似于“jing”,后来的“幽灵链条”之喻是顺应这一机缘,生发一点联想而已;至于“山魈”的出现,其实与作者对神怪故事的偏好无关,只是因为作为一个名词的“山魈”,其所指不仅有多个,且有实有虚,面目模糊,恰与这本书中有关语言的一些思考暗合。当然,这看似是个特例,实质上揭示的却是语言的普遍危机。词语的意义总是闪烁不定,即使那些看似“不阐自明”的词语,一旦导向行动,便常常与自身背道而驰。比如,我们应该都见过不少人以尊严之名,行有辱尊严之事。 5、小说的结构是由两个数字(11和3)和两个形象(沙漏和影子)所决定的。 “11”是十数一轮回结束后的再次开始,从形象上讲,则有沙漏两端或人与影的对称结构。这部小说有一个可视化的轮廓,其形态便是一座沙漏。这沙漏的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则隐没在地下的时空暗流里;前者是十一篇文章构成的小说《山魈考残编》,后者则是十一个章节构成的《山魈考》。正如书中所说,《山魈考》一书已随着岁月流转渗漏进小说《山魈考残编》之中,我们可以期待,终有一日,它还会在《山魈考残编》的剥蚀与流逝过程中复原、再现。 “3”是对二元结构主导的意识强权的抵抗与消解。怎样才能摆脱非此即彼的两极?究竟应该探索一条中间道路,还是干脆另辟蹊径?作者认为,在临界状态下,在镜面上,在沙漏和天平的中间点上,在微妙的转换即将开始的一瞬,两者并没有区别,折中本身即是跳脱。当然,前提是一切都处在运动之中。 另外,3乘以11等于33,作为一部虚构作品的《山魈考残编》以这种形式向最伟大的虚构作品(其真实性甚于通常所谓的“真实”),即每节三十三行的三韵体长诗《神曲》致敬。 6、这是一本在二元世界的缝隙中游移的书。它对关于男与女、东与西、自我与他者、生与死、真与假、虚与实、作者与读者的问题均作了些粗浅的讨论,尝试着在这些看似坚不可摧的二元结构的榫接处敲打了一番。作者并未指望能拆除所有的隔阂与矛盾,只愿能听到些微松动的声响。即便差异无法抹除,他仍要质疑,世间是否确实存在截然相反之物(如果不是我们的语言已事先规定了何为“相反”的话)或天然的对立关系?当然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毕竟,答案只要被“说”出,便会遭到语言的挟持——人与人的理解总要借助语言,但若不能越过语言,终究还是不可能实现。 7、这是一本有关“盲目”的书。作者认为,盲目并非一种特异的情况,而是普遍的,甚至本质的存在状态。那片我们习惯已久的,被我们心安理得地享用的光明,很可能具有欺骗性,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明可能并未照亮存在,恰恰相反,它可能遮蔽了存在(如果黑暗和匿名是存在的固有特性)。就这本书的内容来看,作者对此并非完全持悲观态度。在他看来,黑暗并不只是一种否定,也意味着隐而未显的可能,只有承认并体认自身的“盲目”性,才有可能切近黑暗之中近乎无限的丰饶。更何况,在黑暗中,那些似乎牢不可破的边界和壁垒也消隐了,真正的触碰将可能发生,被释放的想象力将在其中尽情游历、冒险。 8、这是一本为虚构辩护的书。是的,以上的第6条和第7条说明均暗暗指向虚构的必要性和有效性。长久以来,虚构的位置一直遭到排挤。就连这本纯属虚构的书,也曾被我的一些友人称作“知识写作”。这显然是个误解。《山魈考残编》的写作初衷之一,恰恰是对“知识”的质疑。除去对现象的实证性研究,我们对其余那些实际并不明晰可证的经验与知识也常常不加判断与甄别便接受下来,我们相信能凭其“安身立命”,事实上,却往往因此走向虚妄。对“传统”的执念,是这类虚妄中较为典型的一种,它不知使得多少人将自己安放在一片废墟当中,摆在早已遭遗弃的祭坛上。 我希望能说明,这些宣称自己为“真”的知识本身便具有虚构的成分,甚至可以说,虚构本就是语言的固有属性。因此,故事、小说、神话等等从一开始便自承为“虚构”的事物,并不是次要的、无足轻重的,也并非绝对不可信任,它们的可贵之处在于,能为一直被压抑的想象力松开那道“去伪存真”的束缚。毕竟,自由的创造是面对未来的唯一方式。正因如此,这本小说的叙事时间是倒叙,叙事内容却形成环状;那本属于过去的、已遭残落的《山魈考》以“是”开头,以“否”结束,这本虚构的小说《山魈考残编》却始于“想象”,也终于“想象”。 9、这是一本有关引用与转述的书。它的作者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书即是人”,或者更确切的说,书作为人的精神的沉淀物,比其他任何事物更能宣示人的存在。想象所有的书均汇流于同一片文献海洋,这无疑能给予人巨大的安慰,这个超越一切时空局限的景象,是关于“理解”一词的终极向往。
《山魈考残编》的作者时常想象,最后的审判将在一座图书馆中举行,所有人都将化为书的形态,被码放在雄伟如通天塔的书架上,等待唯一的读者逐个批阅(感谢博尔赫斯先生慷慨地将这个意象暂借给我)。 10、这是一本旨在探讨人的“主体性”的书。人本无根,只藉由画出来的线与大地牵连;民族和历史,**和**等种种看似沉甸甸的概念,均由无数虚构填充而成。所以,本书作者认为,人在本质上,是一种“捕风捉影”的存在。
鬾阴的故事不完全是一个幻想的寓言,它十分接近于正在发生的现实。这固然悲哀,但天性使然,本书作者总是试图在绝望中掘取希望的泉水。他设想,虽说眼前的一切都避免不了湮灭的命运,但消逝本身也是生成,被现实粉碎的,将流入虚构的文字世界,并参与到沙漏的循环往复之中。
这是《山魈考残编》对读者们发出的呼吁,也是《山魈考》给猎人们的忠告:只有善用虚构的力量才能避免被虚构吞噬。 11、以上所有,仅阐述了动机,并不保证结果。众所周知,这两者很少能完全重合。再者说,这份解说(或辩词)中出现的“我”和“作者”可能并非同一个人,对于他们之间偶尔出现的矛盾与分歧,还望海涵。 最后,祝大家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