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戈尔远征记》中的“狄弗”小考——古罗斯文学经典的灵知阐释


2月1日更新:修改少数字句,增补了大篇幅的注释,以详细解释原文一些过于随意的表达。
一些学者认为[1],《伊戈尔远征记》中的邪鸟狄弗(дивъ)[2]与希腊罗马多神教、琐罗亚斯德教、印度教、高加索及欧亚草原诸族神话有着广泛的亲缘关系。希腊语中的宙斯(迈锡尼语di-we,一名Δῖος,古罗斯文献中译为Дыи, Дии)与“θεός”,拉丁语的“deus”,琐罗亚斯德教的德弗(daēuua),印度教的提婆(Deva)都来源于印欧语词根*diu-(意为“光照,天空”)[3]。该词最早的妖魔化现象发生在琐罗亚斯德教中,德弗以恶神的形象出现在阿胡拉·马兹达的对立面,是受诱惑而堕入恶途的诸神。这一现象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高加索、乌拉尔乃至罗斯地区的神话传说。

《伊戈尔远征记》中的狄弗已然背离其语源的原始意义。它本诞生于光明,却以猫头鹰的形象出现,一开场便占据着这个世界[4],象征着黑夜的统治。一见伊戈尔军到来,狄弗便“惊醒”,它明白,历史已然开始运转[5],它的敌人已近在眼前。自它号叫的那一刻起,故事的中心便已不在于伊戈尔与他的征战事迹,而转向两位神明的决死斗争(尽管善神自始至终都未曾现身[6])。故事的后续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伊戈尔的战斗与败北无关紧要(哪怕他是败给了异教徒),重要的是雅罗斯拉夫娜的泣歌(плач)、善神的拯救与伊戈尔的回归。哭泣是整个故事中最重要的环节,因为它是一种仪式,一种可以撕裂此世的“灵知”力量(gnosis)。通过哭泣[7],雅罗斯拉夫娜跨进了神的世界。正是在这里,她对着善神向身为恶神使者的狂风、太阳与第聂伯河发出严厉的控告。显然,这才是作者真正想要叙述的战斗,以此表明人的使命不是与人交战,而是与神交战。若非如此,作品尾声的胜利景象便会变得不可理解[8]。只有在雅罗斯拉夫娜主动向神的世界呼唤以后,神才得到了拯救世界的力量,自然界才回归善神的麾下[9]。然而最为诡谲的事情发生在最后一幕:伊戈尔回归,基辅城内一片光明,人们欢歌载舞,此时却仍不见那位善神的身影。人类精神的拯救事业有如内讧中的罗斯一般,依旧处于迷茫之中。毕竟握有灵知秘技之人,唯有雅罗斯拉夫娜一人而已。
这便是《伊戈尔远征记》内在的灵知进路。
注释
[1]有关狄弗的形象与来源众说纷纭,本文采用的观点是较为老派的波斯来源说(М. А. Максимович, Ф. В. Миллер, В. Й. Мансикка)与广为流传的雕鸮形象说。关于狄弗的其它观点与相关参考书目详见:Соколова Л. В. Див //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Слова о полку Игореве": В5 т. СПб.: Дмитрий Буланин, 1995. Т. 2. Г—И. 1995. С. 110—114。
[2]在现有的两个汉译本中,狄弗被译作“妖枭”或“枭妖”。
[3]俄语词диво(奇事,奇迹)乃至дивиться(讶异)或许也出自于此。在《远征记》的模仿作《顿河彼岸之战》(Задонщина)中,出现了Диво一词,多数学者将其与《远征记》的狄弗等同,然而也有学者(如А. Ю. Чернов)认为其有别于狄弗,是惊讶情绪的拟人化。
[4]“伊戈尔举目观望太阳……”。
[5]这里值得注意的是,《远征记》作者一直在或间接或直接地传达一种不断运动的历史观念。在他看来,美好的“特洛扬时代”(вѣчи Трояни)已然远去,世界在败坏。就间接而言,《远征记》的场景刻画总是呈现出强烈的动感,其中以抒情插笔“啊,罗斯大地!你落在了冈峦后边”最具标志性。就直接而言,作者借斯维亚托斯拉夫大公的“金言”直言道:“时代变坏了”(“наниче ся годины обратиша”,此句在李译本中被错译,而魏译本很好地保留了其含义)。这句话的关键在于“наниче”一词,其本意为“由内向外翻转”。根据利哈乔夫的阐释,在古罗斯人的世界观中,世界是一体两面的。世界的正面即有序的神圣世界,而反面则是“反世界”,那里充斥着无序、赤裸与肮脏。因此这句象征性表达可以被理解为,世界正走向无序。然而这导向另一个关键问题:造成世界败坏的原因是什么?会是狄弗与波洛夫人的入侵吗?这个答案恐怕并不能叫人满意,毕竟异教与蛮族并非“如今”才出现的。或许,作者所忧心的不是恶本身,而是对抗恶的力量的孱弱,而这就可以解释呼吁罗斯团结的真实意图了。现在我们来看另一个问题:好时代是什么,坏时代又是什么?——或者进一步说,善是什么,恶又是什么?我们注意到,《远征记》开篇便十分醒目地提及博扬这位旧时代的诗人。作者声称,他与博扬不同在于,他不会效仿博扬歌颂王公,而是要述说这个时代的“事实”(былины)。作者在这里并非表达对博扬的鄙夷,相反,他是极其敬重博扬的,因为博扬正是那个辉煌时代的诗人。毋宁说这里是作者的自嘲——揭露“这个时代的事实”是一种恶。好时代是不需要“事实”的,它是耸入云霄的世界树(мыслено древо),一切事物如同“思绪”一般环绕着它。照此看来,《远征记》作为一篇叙事诗是坏时代的产物。
[6]表示“上帝”的Богъ一词在《远征记》全文中仅出现过一次,正是紧接于泣歌之后:“上帝给伊戈尔指路……”。这里标志着自然主宰权的交替,上帝通过自然表达自己的存在,但仍不足以称之为显现。上帝不在世界之内,更不是自然本身,而在世界之外。
[7]值得注意的是,在古代文化中,哭泣时常与女性相关,是极具女性特征的行为。在俄罗斯文化中,哭泣时常使人联想起圣母,如圣像《Не рыдай Мене, Мати》(尽管其出现时间或许晚于《远征记》)。女性的地母气质一方面是强大的对抗力量,一方面又是柔弱的妥协意愿。可以说,正是这种矛盾性孕育了特别的灵知。
[8]因为一位王公战败而悻悻逃回并不值得这样的荣耀。作者想要刻画的不是失败,而是胜利。然而,在《远征记》的表面脉络中,我们找不到任何与胜利有关的事实,而只有在这层内在的灵知脉络中,基督教的神击败了异教神,光明替代了黑暗,整个自然界都沉浸在“回归”的喜悦中。
[9]倘若仔细观察《远征记》中的自然造物,我们会发现,它们也是分有阵营的。伊戈尔在逃脱时,便称赞前来相助的顿涅茨河,谴责往日洪涝的斯图格纳河。在这后面的一段也描写了动物们的不同态度:乌鸦、寒鸦、喜鹊默不作声,而啄木鸟与夜莺对伊戈尔热情相助。自然界不仅仅是二神的战场,它也拥有自己的意志,这也解释了雅罗斯拉夫娜的拯救力量是积极的,主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