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历史的再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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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李洁非老师的评价,可能类似于当年傅斯年、顾颉刚对胡适的评语,他读书未必比得上老先生,但走的路子是正确的。《天国之痒》封底的宣传文案说“不预设立场和倾向”,这倒是未必,凡人读史,一定带有其个人和时代的烙印,老先生们有之,李老师亦有之。然而,太平天国却是时代烙印最为深刻的一段历史,可以算是影射史学的重灾区,能将旧有的立场打破,并建立新的立场,这就是李老师之功。
早些年看过一些五六十年代的太平天国见解,许多史学大家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带着明显的曲意回护和选择性失明(不这么说需要开会反省)。例如,将不裹小脚、妇女骑马出行,视之为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其实这主要是客家风俗所致,而忽略了女性其实从事的劳苦工作;将毁坏寺庙称之为破除宗教迷信,则更是胡乱之极,完全不顾太平军的宗教壁垒和耶教信仰。只怕将这些论断告知洪秀全本人,也不能得到同意。李老师从人物、制度、文化等方面重洗、重构了太平天国的历史,解释了各种行为背后的逻辑,这就让我的想法也有了质变——先前不过是打破老先生的大厦,觉得有些许不对劲,现在则更清楚知晓来龙去脉。
李老师偏重于政治文化,而非军事,这也是我所喜爱的主题。先前看太平天国的资料,主要原因,就是他的制度非常新颖,不见于中国历代王朝(包括天主教、神天小家庭,以及本书提到的军国主义、僭主制度等);且其中藏有不少地方史内容,可以说是客家风俗的一次集中展示(包括女馆、降僮等)。天国的军事虽然也算得上是古典王朝的巅峰,但也新不过它的政治文化。
李洁非老师文学出身,不仅叙述方面很优秀,故事充满冲突和张力,且方法论也带有其印记。他所擅长的人物论述便在本书中也有了体现,从洪秀全的梦境分析出他的人格,进而观察这种人格如何伏线千里影响整个政局:例如,他对科举和孔子的憎恨,塑造了他的文教主张,影响了军国主义的形成;他的村塾经历,也让他着重于儿童教育。其他大大小小的人物,不论是杨秀清、洪仁玕、李秀成,或是仅提一嘴的陈玉成,都写得有血有肉,将每个人的核心性情、内心矛盾、社会经历都叙述了出来。其余的主线剧情、政治斗争、制度改革,以及通过小人物视角的场景描写,也将太平天国从上到下、从君主到百姓的生活画卷描绘得精彩万分。
就方法论而言,最主要的莫过于对语言文本的重视。这在他的作品中有谈及,“语言会随时间而变迁,千百年间不断转义。有些字眼,古人用,今人也用,有人便利用这一点暗渡陈仓,而更多的人却因并不了解语义如何流转,望文生义而不自知。”也正因此,李洁非老师能够通过语言本身抽丝剥茧,对古人同情并还原历史场景,知道杨秀清的“造反”,只是天国话语体系下的正常行为,而非彻底推翻洪秀全;也能理解黄宗羲封建一词暗含的地方自治,吕留良夷夏观带有的文明野蛮思想,或是南明朝廷对吴三桂投降的正面理解(《黑洞》《黄宗羲传》)。
李老师的语言,有点半文言式的文学色彩。我之前将他的书视为通俗读物,觉得他的作品不似学界论文,且偏重叙述,不该归为学术作品;现在想想,李老师的文章依然需要一定的功底才能了解。他的诠释是对先前旧观点的反叛(或修正),并带有思辨性和思想性。他的语言也不是大众所能习惯,我之前过于模仿李老师的文章,结果被斥为“半文不白”,过于生硬而不平实。当然,我的写作水平属于对李老师的东施效颦,确实不如他流畅。
看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巧在和朋友聊后殖民主义。那个时候我觉得西方的后殖民主义存有不少问题,他们明着支持亚非拉,其实仍然觉得欧美文化高人一等,仿佛西方文明一来,亚非拉就会立刻举手投降,又或是把亚非拉的一切“现代化”改革,都视为是欧美侵略所致。如此一来,就把后殖民变成了甘地式的倒退或静止,仿佛亚非拉应该完全排挤西方,死守原先的文化即可。
这其实都忽略了亚非拉改革的主动性,也忽略了文化的不断变动。讨论时,我就从本书得到一个启发,中国人选择西方文化,其实带有不少主动性。他们也许想建立大同社会,回归到古老中国的理想国,但苦于理论不足,因此往往在实操方面走法家的道路。西方文化正是适应了中国古老的理想——无论是洪秀全的耶教,还是后来的民主主义或马克思主义——都是中国人主动选择,并化用进中国文化。换句话说,中国的现代化并非是完全西化,甚至也不是西方文化本土化,而更像是本土文化本身的问题经过了西方哲学的修正。不过实际情况也许更为复杂,中西文化的互动交汇也更加激烈。正如杨秀清会将耶教与客家风俗结合,并运用耶教支撑儒家大同社会的理想;而洪秀全等人以一神代替其他多神,则未必适应彼时中国的国情。
最后来谈谈本书的封面,因为一本书的完整性不光在内容,也在展演的形象。封面明显是动了心思的,中间是钱币,围绕着十字架,十字中嵌着书名(国字还标注那个点),背景是黄色,确实饱含天国的主要意象。但这样一构图,就显得老派单调,一眼看下去有点读客的word风。希望再版时能重新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