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的情欲世界
*文本来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出版的《万用表》、花城出版社2013出版《妻妾成群》,长篇小说《黄雀记》及《碧奴·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 苏童的小说森森然,很有鬼气,像连绵雨天,人持着一块沁血的玉,从一面做旧的铜镜里照自己,悚然而惊,等一道惊雷劈响,一阵尖叫,才知道根本没有这么鬼神,只是自己吓自己。读他的小说,很容易使我想起看李少红导演的《橘子红了》,周迅饰演的秀禾高烧时做梦,魂魄离体,向肉身揭露其悲惨的命运时,白光洇白了她一张脸,惨惨的,像一整块玻璃。命运像水一样泼上来,又光溜溜地滑下去,什么都留不住,只有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看得更加清楚。 苏童小说里的“鬼气”,倒不是说它气氛阴森可怖,而是说他写人,活生生的,情感充沛,主观性却不强。他对自己的角色,没有多大的好恶,也没兴趣做暗喻,树立一个卫道士的形象。他很忠于文本本身,像一个建筑师,痴迷于某个结构的建立,而这个结构,和你看到的建筑一样,是表面的,或者说,你能看到的是表面的那一层漆、釉,也许仅仅是土瓦,里面的人物,故事的演员,代表“血肉”那一层面的东西,却各有各的意志,近乎到精神错乱的地步。你站在古罗马建筑的遗迹里,四周是浑圆而惨白的直柱挺直腰身,威严是威严(结构性的威严),里面却散乱着被冲击、劫掠的痕迹。 所以我说,苏童小说里的“鬼气”来源有三:一是结构。文章的谋篇布局,甚至说语言技巧的使用、雕琢和安排,都是很精心、很细致,没有胡来,他对文章整体布局安排的追求,已达到了一个变态的程度;二是人物,苏童擅长写女人,他写女人的手法也很绮丽,简单来说,是不断向深挖掘她们所有细腻、多变的情感体验,再借由女体独特且深奥的载体特质,浸淫于所谓的社会背景、人伦道德等放大镜下,以分解色光的壮丽形式,散射出来,让众人的瞳洞全盘接收;三是氛围,苏童小说里所谓“氛围感”的塑造,与其说是让读者“身临其境”,对现实进行一个极致的复原(这点可以和大多数中文男性作家做对比,他们是很粗笨的写实主义——仅仅是因为他们写无可写,所以随便写写,滥竽充数),从而挑逗读者心中那根最幽微最脆弱的人性神经,倒不如说他追求的是“天工开物”,悬空造蜃,让众人得以观之而不得入,赞叹、敬仰的是身之外的传奇。做到这个程度的苏童,固然得天独厚,和他绵绵阴雨一样的文字气质有关,但我认为,把苏童的文字看作是他小说气质的第一功臣,是偷懒的读者才会说出来的胡话。苏童一个用智慧写作的作家。他对小说技巧、境界的追求,是拼尽全力的。 一、结构。 苏童的小说结构是很精巧的,“瘦腴得当”,他用一根烧红的铁棍,一直往纸页堆里捅,所有路都是一片惨然的白,有凄厉的茫然之意,只有捅出的洞口处才有一点火星将熄的暖意、才有风来也、空气来也的通畅,于是人跟着他往那儿走,只得往那儿走,边走边是四周白茫涌来,苏童的小说就是来困住读者的。他不是那种“借题发挥”的作家,他的命题并不宏大,也没有野心,他确定好了一个主题,或者说是,一段很脆弱、很细薄的关系,全文从始至终,就只会写这段关系,而不会掺和其他的、很空很泛的想法。 比较突出的是他后期创作的小品文,《白雪猪头》、《人民的鱼》等,几千余字,每一个字、每一个段落都极为克制。《人民的鱼》情节简单,无非是在时代洪流的冲击下,小人物命运的迭变,以及小人物心性中那些细腻的、复杂的肌理。无意去批判什么,也没有给时代做注脚的打算。苏童的写法就很有趣,有趣极了。 首先从人物的选择上,主妇张慧琴和柳月芳,是对称式的人物——请注意,“对称”并非“对比”,传统“对比”的人物,有强调之意,这里我们是说,这两个人物像一本书的两页,摊开来,共为一体,看得才更详尽、更丰富。苏童的对称结构里,对称轴通常是线性的时间变化,对称物则是人物之间的关系,或者是人物品格、态度等,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个人物,或者说是这一整个变化,自始至终都是紧密联系的,没有人会中途脱节,苏童不会写中途脱节的故事,他是E.M福斯特说的那种“所有细节都有用”的作者。这样写的好处是,苏童把两个世界渐渐联系在一起,最后组成了立体书一样的结构,两个世界相互消融,相似的互相映证,有差异的相互补充,相悖的则连接起来,表现荒谬,让苏童的小说在平面的基础上,彻底打开了读者想象的维度,变得深不可测。 在《人民的鱼》里,立体书体现为以主妇张慧琴、柳月芳所代表的两个情况差距较大的家庭,通过鱼这条对称轴,联系在一起。同时鱼的财富地位的象征变化,也把他们所代表的,在时代的冲击下,传统和新兴势力阶层的破冰和握手,而在这个过程中,小人物作为最忠实的镜子,是否反映了什么细微的特征,就变成了有心读者的彩蛋游戏。 在《碧奴》里,立体书则体现为“碧奴”所代表的原始神话,尤其是原始的大母神神话,如何与“万岂梁”所代表的严酷社会现实,充斥着权力结构的压迫与剥削——被侵蚀和解构,最后发出“哭倒长城”的历史悲鸣。在这本书里,对称人物是碧奴以及带有神话色彩的人物(比如盲眼青蛙,鹿人、马人等)和现实中的人物(更有残暴一面的人性),这两个世界各自来看,都是完整的,都有一套自己的运行逻辑,而随着“碧奴寻夫”这一条时间线的变化(同时也是腐朽程度的加深),最后出现了一个简阳将军,一个同时带有两个世界特征的人物,两个世界最终打通,碧奴寻夫不得,也被彻底侵蚀(她开始从眼睛里大肆流泪,和正常人一样了)。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例子,比如说《妻妾成群》里的二太太卓云和三太太梅珊,就代表着两个对称的世界,一个被异化,一个尚且保持风流,而她们并没有完全分割,是因为这时的对称轴是颂莲,颂莲心智的变化象征着这两个世界的融合进度。而在《红粉》里,对称世界又变成了小萼和秋仪,对称轴则变成了老浦对这两个人接纳程度的变化。 苏童小说的结构是“立体书”式的结构。其特征是:两个世界互相对称,互相联结,互相侵蚀,最终感染。 二、人物。 苏童小说的人物取材也很有意思。苏童擅长写女人,或者说,很擅长用女性视角来写人。“女性视角”这个话题也很大,说起来更是“说来话长”。我的粗浅理解是:苏童往往从人性本身的角度出发,去描摹这个人的形状,而不是有了这个人的身份、地位等决定了他们表面的刻板印象。这就决定了苏童小说里的女人千人一面,其实个性鲜明。 先说人物共性。苏童小说里的女人,通常都很泼辣、个性倔强,即使有柔弱的角色,这些角色也绝不是用一两个笼统的、带有褒贬意向的词语就能概括的。这就是苏童女性视角的第一点:关注人物本身。苏童的小说本身就发生在比较客观现实的传统叙事里,没有魔幻现实主义的因素,也不存在象征化的批判性,所以苏童的人物,是很真实的,这种真实不是刻意去写实,不是把身边的人抓一个出来当主角(余华就是这种写法),而是经过艺术化的高度凝练,让读者既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能推彼想己,陌生的是她又活生生的。因为苏童在创作中,没有傲慢,没有偷懒,认真地塑造她们,如同女娲造人一样,在虔诚地写作。苏童的小说,就是具有这样的创造性。这一点在塑造男性角色时也做到了。苏童的三篇小说(《黄雀记》、《刺青时代》和《训子记》)把男性作为叙事主体,读起来却并不令人反感。我认为这是苏童女性视角叙述的第二个关键点:去符号化、去性化。如同先前所说,正如他在塑造女性时没有把她们当做“被驯服的归属”,在写男性时,虽然他常常用“猥亵”、“强奸”等性关系来表达世界与世界之间的侵蚀和污染,但也没有极端地上升成一切“野蛮、暴力和破坏”的象征,他没有给予小说中的男性作为“权力象征”的特权,在一定程度上,断绝了以这个人物作为某个特定象征群体的具象体现,而模糊掉个体暴行的后路。 再说人物组成模式。苏童的小说,因其大部分是“刻画一段关系”,所以他的野心并不是“复原文化故乡”,浩浩荡荡地写一部稍有不慎就变成填鸭作的群像剧,借用E.M福斯特的概念,苏童的小说人物,通常是一两个圆形人物和一堆扁形人物的组合模式。圆形人物可以挖掘出层次更加丰富的人性维度,扁形人物则变成寄生虫,依附于圆形人物来体现出他们的文学意义。 《红粉》里,秋仪和小萼就是圆形人物,老浦就是扁形人物。秋仪从“拒绝劳动改造、跳车逃走”到“辗转进庙,做尼姑”最后“嫁给老实的掏粪工,收养小萼儿子”,她期间的经历之丰富、感情落差的反复,足以让人有足够的理由和兴趣去深挖她的改变,她的人性经过了怎样的打磨,小萼也是如此。反观老浦,他的一生纵然也经历了许多,但就如同他妈妈说的那句“你这辈子就缠在女人身上了”,老浦的一生能被一两句话、或者一两个目的性很强、一两个带有浓缩性质的词语概括结束了,在人物的价值上,光彩就比秋仪和小萼淡色很多了。同理可推《伞》,小女孩锦红就是圆形人物,春耕就是扁形人物;《妻妾成群》里,颂莲就是圆形人物,而卓云、梅珊就是扁形人物;当然,并不是故事的主要叙述视角拥有者就一定是圆形人物,或者说,我认为在《黄雀记》里,保润不一定是圆形人物,柳生也不一定是扁形人物。 三、氛围感 苏童小说“鬼气”的来源,在于他看重人物心理的变化,人物的经历、社会的背景,所有上涌出来的因素作用于外,固然重要,但他渴望祛除表面,想要知道他们对人、对人本身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苏童本身写的,就是“灵”这一层面的东西。其次,他在书写时抓住了很多作家忽略的一点:激情。苏童的小说人物是欲望的、冲动的,是富有激情的,像黄金的公牛,象征着某个野蛮强大的、未被驯服的危险力量,无论男女。苏童沉迷其中,并用尽全身的全力把读者拉进来,感受人原始情欲的流动、扑朔,震惊于自身生命场的深层次呼应,以至于渐渐迷失,看到了幻觉一样的美景。苏童小说的“鬼气”,与其说是“阴森”,到不如说是每个读者都感受到所有强大情感尽头的毁灭。就如同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肖像里说》: “所有渺小的喜悦和悲伤寿命都很长,而伟大的喜悦和悲伤都毁于自身的过于丰富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