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陈年喜
有些人,仿佛注定要不停的行走,比如陈年喜。他自称把中国地图上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 最初和他接触,是以买香菇的名义。那时的他默默无闻,只是一个抽出闲暇写诗的流浪打工者,他是纪录影片《我的诗篇》中的主角之一,但这部影片在中国的电影市场中影响实在有限。 在银幕上认识陈年喜的时候,他已经因为颈椎手术和听力受损离开矿山,他在微信上宣传出售自己家乡种植的香菇。一年后见到他的香菇时,那种直刺心神的香气简直触目惊心,洗过香菇的手指浓郁芬芳,香烟都压不住。香菇之香带有一种贵气,很难想象出自一个爆破工的手。 尽管陈年喜的成名带有一定的偶然,但这种偶然牢牢坐实在他力道十足的诗句中。“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这句当代诗坛的名句随后在大江南北不胫而走,而他自己却不以为然。不是这句写的不好,而是他的好句子太多,比如“一声犬吠里,大河东去”,比如“人间是一片雪地,我们是其中的落雀”。 他的诗句和香菇一样,带着挥之不去的气息,叫人过口难忘。但这是一个诗歌凋零的时代,更多人是听了他的故事,才去关注他的诗。他的诗大多创作在行走途中,白天,炮声在耳边轰鸣,夜晚,诗歌在脑中回响。 陈年喜的诗歌里没有风花雪月,更多的是苦难和悲悯。他见过了太多的生途困顿,并执着于把它们书写下来,尽管这并不能改变什么。那些沉郁悲凉的诗句从笔下流淌出来,成为这个时代一个特定人群的独特符号。 当更多的人把诗歌当做一种轻浮的抒情,他却坚持捕捉着心灵深处那种涌动,有悲苦,有豁达,有辽远,有善良。 当一个人笔下的文字是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时,无论什么样的体裁,精神气质都是大概相似的。尽管写诗一直没有间断,但他后来创作了大量的散文。 在此期间,他的处女作诗集《炸裂志》突然引发文坛关注,一印再印,一时洛阳纸贵。 2021年夏天,他的首部散文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出版。相比诗歌的抽象和简约,他的散文更加细致入微地再现着那个诗歌中的世界。这部散文集和紧跟着出版的另一部《微尘》仿佛姊妹篇,把他命途所见所遇的生死离合、苦乐悲欣一笔笔勾勒出来。那些被时代车轮碾压的小人物,那些在苦难边缘挣扎的落魄者,在他满怀悲凉却大气磅礴的文字下复活,并把他们的故事重现于每一个阅读者面前。 无论讲再多的故事,陈年喜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诗人。他柔软而强悍,敏感而真诚,从未辜负笔下的人物。 伴着2022年初的漫天大雪,他的新作《一地霜白》面世。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把笔锋面对了生活中细微的温暖:一餐一饭、往昔旧事,从之前苦难的缝隙里开出生活本身质朴的花。 “漂泊的人,被天涯所累的人,你要保护好体内古老的铜镜。”这一次,陈年喜小心拂拭着心中的铜镜,并将光泽示人。这个在山川大地常年行走的商州汉子,在汹涌的河流暂时退潮之后,把嶙峋的河床裸露出来,那是修炼圆满后的一派平静,那是“流水和时间坐过的台阶”。 他曾经在数千米地下开采出金子,也曾经在无数个黑夜里开采出诗句,当这一切被世界接纳,他依然无法改变行者的宿命。 他认清了生活的本相,却坚持说短暂的霜“实在称得上永恒之物”。 头顶同一个太阳,当然会有相似的命运。就像陈年喜书写别人的苦难,如同写己。我们读他的文字,亦感同身受。 每一个在山川大地上奔碌游走的行者,终会走到满头霜白。而在华发丛生之前,我们有必要去读一读《一地霜白》,书中是行者陈年喜的故事,却也是我们共同的命运。尽管字里行间的苦难令人反复慨叹,但细细品味,仍有香菇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