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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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列传》是一部奇书。奇就奇在,它写清末上海妓院生活,却毫不香艳,毫无猥亵。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对它下过极贴切的六字评语:“平淡而近自然”。冲着刺激性描写去读它的人,难免要失望。然而读进去了,细细揣摩,便能从中发见一整个烟花世界的横截面,看到那些风尘中人如何吃酒、如何喝茶、如何谈生意、如何闹矛盾、如何谑笑与悲泣、如何恋爱和算计,这倒也算是另一种曲径通幽,柳暗花明。
历来人们想起狎妓,总把那当成正事之外的消遣逸乐,大可不必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海上花》所写的狎妓,却有千般规矩,万种细则,无论倌人还是客人,都遵守着无数不成文的行业条规,把这当成一桩极严肃极认真的事情来做。狎妓已脱离了单纯的感官欢娱,而摇身一变为打通种种情感与利益关窍的中介环节。于客人而言,妓院变成了社交场所;于倌人而言,妓院则是需要兢兢业业打卡、开会、做指标、冲业绩的工作场地。
倌人的工作中,陪睡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更多时候,她们辗转于各个酒局之间,喝酒唱曲,替客人撑场面。受欢迎的倌人,一晚上甚至要转几个局。《海上花》的叙事,便这样如一道源源不绝的水,顺着一个又一个酒局,滔滔流过。乍一看,实在是叫人气闷:小说开头便是摆酒席,到了中间还是摆酒席,一直到结尾也不过是摆酒席。殊不知,那海上的群芳,那一个个身陷十里洋场的女孩儿,就在这看似琐碎无聊的细节中,尽力发出生命的色香与声光——薄命或不薄命,可爱或不可爱,她们无一例外,都很鲜活,鲜活得到了一百多年后,我们看起来,还像身边在呼吸走路说话的人。
这种熟悉亲切的尘俗日常,恰恰是《海上花》超尘绝俗之处。在这部书里,你完全寻不到古典传统中“程式化”的妓女。她们不会给人留下身世悲凄的第一印象——虽然很多女孩,如周双玉,才十多岁就被老鸨买来,这背后定然有惨酷万分的前史,可作者不写,书中人也不提起,仿佛习以为常,这才真叫读者思之悚然。她们并不很以自己的身份为耻——泼辣者如卫霞仙,甚而能在客人的大老婆找上门来试图羞辱她时,光明正大有理有据地驳斥一番。她们并不都想从良——黄翠凤攒足了赎身钱后,选择的便是自己开门营业,兴兴头头红红火火过日子;若是道学家劝她苦海回头、痛改前非,她恐怕要嗤的一声嘲笑起来。她们并不都虚情假意哄骗客人——李漱芳对陶玉甫,便是掏心掏肺一腔痴情,愁思缠绵憔悴不堪,最后忧郁成疾,久病身亡。更如周双珠之和气温厚,沈小红之骄傲纵情,李浣芳之稚气痴憨……无一不写得活灵活现。书中每一个女子,都是活生生的人,有她自己身为人的优点、缺陷、气质、癖好,而不是套在同一个模子里,云遮雾罩、面目模糊的美人行乐图。
在女性地位极为低下的时代,《海上花》具有很强的特殊性:它写的不光是女性群像,更是最为“堕落”的女性之群像。然而,有心的读者能感受到,这一部书中字里行间满溢着赤忱的怜悯之意,慈悲之心。正如第一回中所写:“不料那花虽然枝叶扶疏,却都是没有根蒂的,花底下即是海水,被海水冲激起来,那花也只得随波逐流,听其所止。若不是遇着了蝶浪蜂狂,莺欺燕妒,就为那蚱蜢蜣螂虾蟆蝼蚁之属,一味的披猖折辱,狼藉蹂躏。惟夭如桃,秾如李,富贵如牡丹,犹能砥柱中流,为群芳吐气;至于菊之秀逸,梅之孤高,兰之空山自芳,莲之出水不染,那里禁得起一些委屈,早已沉沦汩没于其间!”
虽然作家时常对自己创造的人物产生情意,怜悯与怜悯却也是不同的。有些作者怜悯笔下人物,便千方百计把她写得白玉无瑕、完美无缺,又为她扫平障碍,赋予她美满结局。若写妓女,便把她写得才貌无双,善良高尚,“出淤泥而不染”,又遇见有情人为其赎身,结为夫妇,过上与良家女子一般清清白白的生活。这是道德上的慈悲,却并非文学上的慈悲。文学上的慈悲,是理解与同情,是真切、公正、细致的注视与描摹,是看见人、听见人,一言以蔽之,把人当人写。从这个角度来看,《海上花》不愧为千古奇书一部,花也怜侬,不愧为千古惜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