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来报信给我

距离我第一次看傅真的书，可能已经八年了。

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是因为我读了这样的书所以成长为了这样的我；还是因为我是这样的我，所以读了这些书。

在北京酷暑难耐的夏日夜晚第一次遇见《藏地白皮书》，图书馆六层被一排排书架包围的座椅和被米黄色的灯光温柔照映的书页仿似昨天，甚至连我仍”手不释卷“时候就传来的恼人的「图书馆即将闭馆」的广播声音都清晰浮现。

直到我看到傅真的《斑马》之旅，才知道那也正好是这个曼谷故事的开始，而那时候的我还在沉醉在《藏地白皮书》那纯粹真诚、一往无前的“爱在非典蔓延时”。之后经历了2020至今的我们，才知道书中那些关于非典的叙述意味着什么，也看到《斑马》的女主看到泰国郑王庙里放肆亲吻的情侣时发出的“年轻而相爱”的感叹：“青春是人生的夏天，你只拥有一季，而它已经结束”。

2016年四月，我在图书馆邂逅《泛若不系之舟》，那是我人生最为清闲欢畅的岁月，却天真地自认为和书中跳脱出世俗标准的幸福生活辞去高薪工作而踏上拉丁美洲之旅的傅真和铭基可以有深刻的共鸣。在读《斑马》的时候，我发现作者给了我们都曾深陷其中的人生一个新的比喻 - “跑步机人生”：无休无止地工作，没有激情也看不到尽头，只能在跑步机上不停奔跑。

本以为这本书是一本以虚构作品的形式写就的泰国情书 - 在泰国， 人们不会被主流价值观包围，生活简单舒适、充满人间烟火气和灿烂笑容。我以为苏昂是在这样拥有令人讶异的宽容的泰国得到了救赎。结果书中后半部的泰国充满矛盾、神秘、危险， 就像是Alex 那波谲云诡的人生。

而在终年炎热的泰国，这本书里女性的故事却像冬日饮雪水：这本书的母题十分常见却沉重，有些时候又有点那么难以启齿。关于生育，是一种选择还是能力，它对女性究竟又意味着什么。我很喜欢作者一如既往表现出的悲悯，无论是若干年前她在拉丁美洲看到那些生活在贫穷和不公之中却仍然以最大热情和乐观投入生活的人们时发出对生活的谦卑和感恩，或者是本书里描写的多种女性视角 - 来自英国的独立“大龄”女性艾伦，年轻前卫的还未结婚的小钟，已经有了女儿为了生儿子而来的陈倩，虔诚求子的余姐，和那个十分热情却通透的思思，形形色色背景各异的女人来到同一家泰国诊所，为的只是生育或者生育的机会。对于她们中的很多人，这不是第一次尝试，甚至是最后的孤注一掷。苏昂本身面对”生育“的执着，夹杂了女性生物钟不等人的迫切，三次无故流产的不甘心和没法回头，以及对是否”真的想要小孩“的不停探讨。

小说情节并不复杂，甚至有点过于简单，以至于我对每一个设定都非常在意。写到艾伦威胁Alex只为得到他的精子的时候，我真是觉得是不是有点离谱了。而苏昂为艾伦辩解 - “她太绝望了，太想要一个孩子了，但留给她的时间和机会越来越少了”，然后Alex居然答应了。。。让我感慨过于drama了。合上书之后却觉得，像艾伦这样受过良好教育有着自己事业、独立人格和思想的西方女性，仍然面对此等困境，可想困境之深，深入每一个女性的骨髓。

本书的悬疑线有种恰到好处的稚嫩，而在苏梅岛和Alex最后和苏昂说的话的留白确实十分巧妙。当这一幕终于揭开，当我们看到苏昂惊叹于“他给予她的自由和善意是如此慷慨而明显”的时候，我不禁感叹感情里最高境界的包容就是——不对可能是坏事的事情感到好奇，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全身而退并得到原谅的权利。

Alex最后那段话也是让人心里一颤：生活中那些过于危险的诱惑，当你凝视深渊而浪子回头，可能只是深渊放过了你。就像人生中的那些「有惊无险」。

我感谢这部书写出了这些女性的困局和选择，并用一个充满巧思的故事来支撑这个内核。本书在另一种程度上，并未生育的我更像是一本科普，科普了试管婴儿这种国内并不常见的生育方式，和女性在准备生育的时候经历的身体和心理的变化，或是挣扎。 想起来了大江健三郎曾在《小说的方法》中写到：“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我把这句话，当做我小说创作的基本原则。” 在这个维度上，这本小说是成功的，谢谢你来报信给我。

好的说完了，让我们来说一说私心里的不完美：这里面所有女性似乎都选择了生育，就连那个充满危险气质离经叛道的Joy都曾想过要孩子。这几个专程为泰国服务态度极好的生育医疗资源而来的女性，更是“从一而终”坚持着生育的愿望，甚至有人「以死殉道」。我多么希望他们之中有人蓦然发现他们并没有那么希望有小孩，而从这场泰国之行里彻底叛逃。就像那些提示着行人通过的「斑马线」，本来就是危险的警示，它没法保证引领你走向的是康庄大道还是一条更为崎岖的道路。

和平川关于生育的决定上，直到最后我都不觉得他们有过深刻的沟通，我知道本书想探讨的话题之一就是伴侣中是否一方可以主导生育决策，但是在这里故事里，平川似乎是半推半就变成了“准父亲”，以至于最后两人似乎互相理解而重新相爱，在我看来似乎有一种追求圆满的刻意，失却了水到渠成的自然。

不像上次看傅真的游记的时候，真的会为天地有大美而震撼，会为了自己的拥有而心存感恩，会打从心底里相信理想的生活只能是自己亲手建立起来，是凝聚了我自己的生活智慧、过往经验和自由意志的生活，从而对世俗标准里的幸福人生而彻底释然。

这些年我们失去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我们打碎了自己的一部分，也随之重生。真实地书写这样的困局已经注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而作为和作者一起成长起来的我，却似乎并不满足这样结局 - 最后一篇当苏昂与平川在湄南河畔的餐厅看到夜幕降临时倏忽亮起的郑王庙，那佛光将头上的天幕和脚下的河流都照的金碧辉煌的时候，生出了「活在当下」的顿悟。但我们都知道，这并不是平凡生活的解药，也不是女性生育困局的出路。

我甚至怀疑这个结局和书中让苏昂如梦方醒的那句话，「这一刻有这一刻的自由，下一刻有下一刻的命运」，都是作者刻意设下的虚假的顿悟的圈套。最接近答案的那句话是「消极能力」：诗人济慈有一个观点，认为诗人应该安于不确定的、神秘的、怀疑的境遇之中。而不急于追究事实和理由 —— 他将其称为”消极能力“。

苏昂对平川说，她最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够具备某种「消极能力」。

另外，我觉得这本书最后一章的画面莫名适配Eason的《苦瓜》：

做人没有苦涩可以吗 真想不到当初我们也讨厌吃苦瓜 当睇清世间所有定理又何用再怕 珍惜淡定的心境苦过后更加清 万般过去亦无味但有领会留下 今天先记得听过人说这叫半生瓜 那意味着它的美年轻不会洞察吗 到大悟大彻将一切都升华 这一秒坐拥晚霞 我共你觉得苦也不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