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在空中的接地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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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在前面的是,其实从这本书(个人读过徐则臣的第一本书)出发,他已经算是一个相对很成熟的作家,这种成熟一方面体现在对叙事的驾轻就熟和肉眼可见的语言功底上,也体现在整本小说集比较统一的气质上。但读后回味,我整体上的观感却是比较矛盾的,这也激发了我随手把这样的矛盾观感记录下来,从而形成了此文。
首先想说的其实是作者对整本书出发点的构思,即每个故事以几个固定的人物(“我”,行健,米萝)和统一的背景(北京西郊)作为基底,每个故事讲述一个人物和围绕人物发生的事件。这样的构思使得全书气质相对整齐划一,但缺少短篇小说集应有的弹性与多元性。如果单纯讲这一点,那无非是作者在整体构思上所作出的取舍;但问题在于,读者观感上感受到的故事单一、弹性不足的另一方面则来自于故事情节与主题的单一:正如一些评论所诟病,对死亡、成长这样的主题实在重复偏多,而让人觉得缺乏新鲜感。
其次要说的大概是语言。其实徐则臣的语言公允来说还算不错,尤其是对北京西郊生活的描述看得出来还是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思考,也有一定的趣味性。举几个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例子:
头正疼,我能感觉到脑袋里飞出一只明亮的鸟来。……/他听见身体里有根软骨咯嘣响了一声,就像小匕首入了鞘。——《屋顶上》
那个抽烟的船员咳嗽一声,表示由衷的感谢。他把匕首扔到地上,白准备了。——《轮子是圆的》
他经常做噩梦,一分钟在他梦里有了形状,是一块不断变幻的巨大陨石,从天外飞入他的院子,轰的一声,砸烂了他的房子,儿子像石子一样不知道被溅到哪里去了。——《看不见的城市》
行健和米萝又打下来两只鸽子。它们像失事的三叉戟一头栽下来,在冰凉的水泥路面上撞歪了嘴。——《如果大雪封门》
但问题是,原本还不错的语言一方面在整本书当中,由于故事的单一,连带着也显得呆板而缺乏新鲜感;此外则是,在对话描写时容易出现的强烈的失真感。也举一个例子:
……行健说,“那时候不像现在,已经结束了,你知道谜底,反而更功利地、迫不及待地奔着那个结果。那时候我在一个焦躁但美妙的过程里,我像被一种远处飘来的香味招引着。幽香,淡淡的。闻着妥帖,放不下,又抓不着。” ——《成人礼》
这样的语言,如果出现在戏剧当中恐怕还算是合理,但甚至不说这样的语言符合人物设定与否的问题,仅仅从真实性去看,有日常生活中的真实对话感吗?我会宁愿认为,这样的对话内容处理也是作者有意为之,其意恰恰是在于营造一种疏离于真实生活的荒谬感。
这其实就是这篇小文章标题所想谈到的,即这本小说集让我观感复杂的写作方式:作者似乎并非完全着力营造一种真实的北京西郊生活写作,而是试图打造一种似是而非的感受,一种悬浮在空中但又有一定接地感的写作,从而达到用虚构的荒谬与真实生活的荒谬形成对照的感受,而以前者讽刺后者。从故事来说,开篇《屋顶上》给人的真实感是最强烈的,而这种真实感随着小说集逐步退行,取而代之的是故事的狡黠(如《轮子是圆的》、《如果大雪封门》的结尾)和不真实性,到了末尾《兄弟》则是最远离真实生活的作品,其角色设置乃至结尾的情节已经近乎魔幻主义色彩了。整本小说集当中,有如前所述给定的人物关系和故事基底,有花街和北京的二元对立,更是充斥着北漂真实生活的采样,但也在真实的人物设定和细节铺陈间不时散发出不真实感。而这种不真实感,以批评的角度讲大概是作者站在其写作角度,不完全地带入真实北漂生活而局限的,而若以作者有意为之的角度讲,则大概是作者试图对这些底层北漂的日常生活营造一种高尚感,营造一种人文关怀的结果。当然,个人揣测,真实的情况恐怕是兼而有之:作者一方面希望对这些底层北漂进行细致入微的行为和心理刻画,但仅能做到前者的真实而在后者上严重脱节。此外很大的一个问题是,在后面的几篇故事当中,叙述者“我”似乎始终是游离于故事之外、甚至高于各个故事的,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而存在,就像在小说集当中,始终站在屋顶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这种高高在上,是容易让读者感到不适的。
读者客观的评判且不论,从作品出发,徐则臣其实也算是水准线之上的作家,他有还算不错的语言,有相对娴熟的技巧(比如人称无缝衔接),有对作品的掌控意识,有尽管朴实无华但至少扎实到位的叙事节奏;最打动我的其实是他在作品中意图呈现的情感:公平来讲,读这本小说集的各篇都能感受到作者对这些角色和这些群体的关怀与悲悯,如《看不见的城市》的结尾,让我觉得设计上很巧妙的同时打动到了我;以及《成人礼》整篇,算是整本里视角相对独特入微、结局落地的一个。但作者笔力上的局限性,导致这些作品难以更进一步,而维持在一个相对不协调、不真实的状态当中。以10分为满分,我大概会给出7-7.5的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