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宁恨毋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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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界上所有需要某种技艺的行业,其从业者大概都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天赋型选手,一类是努力型选手。比如说经营企业,马斯克属于前者,横跨能源、汽车、航天、人工智能几大风口,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而雷军属于标准的中国式劳模,几乎一直与风口擦肩而过。产品学苹果、模式学腾讯,甚至连发布会的预告片都是从刘德华那儿借鉴的,颇有些江郎才尽的苦命意味。再比如说科学研究,《生活大爆炸》的谢尔顿是一个智商180的理论物理学天才,瞧不起实验物理,认为霍华德毕业的MIT等同于蓝翔技校。
如果说到音乐、电影这些艺术类行业,例子就更多了。哪位歌手是老天爷赏饭吃,哪个导演勤勤恳恳但作品总是不尽人意,这些观众心里都清楚。
这个道理当然也适用于文人。大多数人写书,就像陈忠实写完《白鹿原》的状态,整个人被彻底榨干,作品倾注了几乎全部的生命。只有少数的天才,比如麦克卢汉,能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创作。他把自己的学术访谈发表在《花花公子》,从来无视学术规范,在伍迪·艾伦的电影上出镜只是为了嘲讽默顿(著名社会学家)。
才华横溢当然是财富,但有时候也是一种诅咒。明代伟大的政治家张居正,自幼誉为神童,而主考官故意让他在第一次科举考试落榜。据说当时给出的解释是,这样的人如果年少进入官场,无非是多了一个风花雪月的文人,却长久地损失了一个治世的能臣。所以张居正苦心志、劳筋骨、藏锋芒,避免了唐伯虎式的天才悲剧。
其实仔细想想任何天赋都是一种缺陷,只不过在合适的时代被用在合适的位置,就成为一种特长。假设一个人极其擅长滑雪,但其他能力却很平庸,在没有冬奥会的年代,ta恐怕只能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杨绛说钱钟书“痴气”,从缺陷的角度看,他19岁高考数学15分,严重偏科,在牛津又沉迷侦探小说,导致暑假补考。从才华横溢的一方面看,一本《围城》奠定了此后七十年的文坛地位。根据诺奖官方每年解封的五十年前的提名显示,1972年前(只解封到这年)获得过提名的中国作家只有胡适和林语堂,然而《围城》一骑绝尘的语句修辞、精妙的人物塑造,是完全超出诺奖水准的。
我小时候还看过一个故事,钱钟书去参观国会图书馆,同伴都对海量的藏书赞叹不已,唯独钱先生却说: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我不要看的书。
这不仅仅是开玩笑。对于努力型作家来说,广泛地阅读经典是为了学习如何写作。可是对于天赋型作家来说,阅读的另一个重要作用,是提醒自己避免像已经存在的经典那样写作。“优秀作品一旦产生,就占据了特定的表达方式,剥夺了别人再度运用这种方式的权利。”于是李白、杜甫们从《诗经》《楚辞》走出来,见天地,见自己,见众生。钱钟书看透了众生。
2.
毫无疑问的天才作家钱钟书,自己对《围城》却并不满意。在1980年的《重印前记》里他就讲到,《围城》写完后就深感不满,后来就抽空写另一部长篇小说《百合心》。结果在搬家途中,这部新书的草稿不幸遗失了,后来就再没动笔,成为了永久的遗憾。
乍一看,钱钟书显然有凡尔赛的嫌疑。世界上大多数的书,往往是一千句废话里有一句精彩。如果能把这个比例提高到百分之一,这就算是佳作了。而《围城》恰恰相反,十句精彩里只有一句废话,常常让做笔记的学生无从取舍。举几个简单的例子。
钱钟书谈谣言:
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
谈好人: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谈住房:
上海仿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
谈婚姻:
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
谈大学:
得学位是把论文哄过自己的先生;教书是把讲义哄过自己的学生。
谈缺点:
一个人的缺点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
谈相亲: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谈思念:
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
谈骂人:
司机骂着车,好像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
谈战争:
日本人烧了许多空中楼阁的房子,占领了许多乌托邦的产业,破坏了许多单相思的姻缘。譬如陆子潇就常常流露出来,战前有两三个女人抢着嫁他,“现在当然谈不到了!”
当然还有那句著名的,谈“围城”: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摘了这几句之后越发后悔,因为但凡摘录,碰巧读我这篇笔记的人就可能觉得精华都在这里。但《围城》完全不是,《围城》是没法对人转述的,每个情节甚至每个段落都是精华,百闻不如一见。
《围城》的人物和情节刻画不需要过多夸赞,方鸿渐、赵辛楣这些名字对大多数中国人都早已家喻户晓。我从年初开始完整地读原著(惭愧),读完之后又从头再读一遍,惊叹之余,隐约觉得《围城》在整体结构上并不完美。就好比弹琴,每个音都用尽全力,弹出来的曲子未必好听。另外,方鸿渐的三角关系、前往大学的旅途、三闾大学的明争暗斗,以及结婚成家回到上海,几乎成为割裂的独立章节。尤其最初和唐小姐的交往,在后面几乎没再提及。
如果说《围城》是一部精彩绝伦的小说,应该没人能提出异议。但如果说《围城》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这就存在辩论空间了。我想钱钟书对自己表达的不满,一部分应该就来源于此。
当然,对于钱钟书这种天才型作家,写作《围城》似乎毫不费力。钱钟书写书是“随便抖抖,却也不是为了炫耀”。“家学渊源的子弟身上所带有的那种纯粹干净的读书人的气质,就像贵族气质一样,不是猛读几本书就能够练就的。”就像女明星发微博,那几个真的“天仙”,好像并不怎么会自拍,也很少修图。反倒是天天营销自己千年不遇的“暴发户”们,用尽了包装手段。
不过也没关系,我们在大多数时候只能活成大多数的人,我们都不是天才或天仙,一些投机取巧和故弄玄虚是应该被允许的。
3.
说完总体结构,最后探讨一下《围城》是不是“底色悲凉”的问题。
从感情线索看,《围城》是个彻头彻尾的bad ending。赵辛楣没能追到苏小姐,苏小姐没能嫁给方鸿渐,李梅亭、陆子潇没能抢到孙柔嘉,汪处厚和汪太太的婚姻也并不幸福。方鸿渐最倒霉,被鲍小姐玩弄,被唐小姐误会,等到真正结婚,却恰巧印证了那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的真理。全书结尾,方鸿渐一个人卧倒在床,想到五个小时以前双方还期待着和好,“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从人物塑造看,《围城》是一部《儒林外史》式的讽刺小说。钱钟书求学多年,见惯了人间百态。后来西南联大邀请他回国教书,大师辈出、风云集会,但光鲜表皮下到底体现了多少“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很难为世人知晓。总之,钱钟书离开西南联大,回到上海。时局动荡不宁,杨绛回家操持生计,钱钟书似乎是把积累的一肚子怨愤、一肚子冷笑全部塞进了《围城》。在这本书的某些段落能明显看出,明明情节已经饱满,但讽刺的妙句仍然滔滔不绝。
七十年世殊事异,但知识分子的算计、小气、贪婪,学校的种种虚伪乱象,却和民国时代别无二致。所谓经典就是这样,钱钟书不留情面的批判放到今天毫不过时。
但是,我不认为《围城》“底色悲凉”,有两个理由。首先是钱钟书本人家庭和睦、事业丰收,不可能从根本上厌世。钱钟书和杨绛的婚姻是个神话,“遇到你之前从没想过结婚,遇到你之后结婚没想过别人”。杨绛在《我们仨》里更是记录了钱钟书对女儿的感情,他拒绝生二胎,理由是不能分走对女儿的爱。
也有人会反驳说,悲剧也可以是一种向上的力量,作者的生活、价值观和故事本身没有直接关联。那就涉及到第二个证据,就是对唐晓芙这个角色的处理。
《围城》的每一个角色都有结局,唯独唐晓芙这个漂亮、可爱的女孩,这个干净的、独特的存在,在人与时间的洪流里消失无踪。每一代人都为方鸿渐、唐晓芙的“方糖cp”扼腕叹息,我们都在问,如果苏小姐没有从中阻挠,如果方鸿渐在雨里多站一分钟,甚至如果佣人没有误会电话的来源,是不是一切还能挽回?为什么作者跟方鸿渐过不去,一定要把最好的错过呢?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围城》就像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来的东西无比邪恶,但底色还是希望。恰恰就是因为阴差阳错的存在,方鸿渐这个懦弱、善良、优柔、潇洒的矛盾角色,保留了对爱情的向往。他嘴上说“不管你跟谁结婚,总发现娶的不是原来的人”,但毕竟唐小姐是那么与众不同,没试过谁知道呢。假如真要突出“围城”的含义,让方鸿渐追到唐小姐然而婚后并不幸福,这样的故事该多绝望啊?
所以我就想明白了唐晓芙为何最终也没有再度登场,为何没有与方鸿渐相逢,为何对于她的婚姻、家庭再没有任何交代。钱钟书的人生观是这样的,正如杨绛在附录的倒数第二段所说,大意是:“一个东西要想做却没做,那只会有遗恨;做了却做的不好,那就只有后悔了。遗恨里还有哄骗自己的余地。我宁恨毋悔。”